運河邊的揚州城，四月的柳絮飛得像雪。云逍坐在“臨河樓”的窗邊，看樓下船娘搖著櫓唱吳歌，手里摩挲著剛買的折扇——扇面上畫著瘦西湖的煙雨，是方才在畫舫邊個老畫師贈的，說“先生眉宇間有山水氣，配這扇面正好”。

“讓讓！都讓讓！”

樓下突然傳來喧嘩，夾雜著攤主的怒罵。云逍探頭看去，見個穿寶藍色短打的“少年”正抱著個糖人往前沖，身后跟著個提著菜籃子的胖嬸，罵罵咧咧：“小潑皮！偷我糖人還敢跑！”

那“少年”約莫十七八歲，梳著利落的總角，額前碎發被風吹得亂飛，腳下卻輕快得像只貍貓。眼看要撞上迎面而來的貨郎，他猛地側身，竟踩著旁邊的石墩跳上了臨河樓的臺階，恰好撞在剛下樓的云逍身上。

“哎喲！”

糖人脫手飛出，正砸在云逍的折扇上，糖漿濺了扇面半尺長。“少年”抬頭要說什么，看清云逍的臉卻愣了愣，隨即露出個狡黠的笑：“這位兄臺，對不住對不住！”他飛快地往云逍手里塞了個銅板，“賠你扇面錢，我先溜了！”

話音未落，胖嬸已追上樓來，叉著腰喊：“小賊！看你往哪跑！”

“少年”眼疾手快，拽著云逍的袖子就往樓梯拐角鉆，嘴里還嚷嚷：“表哥！你可算來了！快幫我擋擋，這嬸子訛人！”

云逍被他拽得一個踉蹌，鼻尖撞上對方的發頂，聞到股淡淡的脂粉香，混著薄荷的清爽。他愣了愣，低頭看見“少年”耳后隱約有個耳洞，藏在發絲里，不仔細瞧根本發現不了。

“你這潑皮！還敢找人撐腰？”胖嬸追過來，指著“少年”的鼻子罵，“偷了我三個糖人，還敢說我訛人？”

“誰偷了？”“少年”梗著脖子，從懷里摸出個啃了一半的糖人，舉得高高的，“我就買了一個！不信你問掌柜的！”他偷偷給云逍使眼色，擠眉弄眼的樣子活像只偷腥的貓。

云逍看著他眼底的慌亂，突然覺得有趣，便順著話頭道：“這位嬸子，我表弟頑劣，若是真拿了您的糖人，我替他賠。”他從錢袋里摸出三個銅板，“這點錢您收下，就當買個清靜。”

胖嬸見他穿著體面，說話也客氣，氣消了大半，接過銅板嘟囔幾句，轉身下樓去了。

“多謝兄臺！”“少年”松了口氣，拍著胸口直笑，露出兩顆小虎牙，“我叫阿九，兄臺怎么稱呼？”

“云逍。”

“云兄！”阿九自來熟地搭上他的肩，力道卻輕飄飄的，“剛才真是對不住，你的扇子……”他看著扇面上的糖漿，皺了皺眉，突然眼睛一亮，“我知道前面有家扇莊，能重新裱糊，我請你！”

不等云逍拒絕，他已拽著人往樓下跑，腳步輕快得像踩在棉花上。穿過熱鬧的街市時，阿九總愛東張西望，看見賣糖葫蘆的就停下來咽口水，看見捏面人的又湊過去看半天，活脫脫個沒見過世面的富家子弟。

“你不是本地人？”云逍問。

“嗯……家里管得嚴，偷偷跑出來的。”阿九撓撓頭，眼神有些閃爍，“聽說揚州好玩，就來了。”他突然指向街角的雜耍攤，“快看！吞劍的！”

兩人擠在人群里看雜耍，阿九看得格外投入，拍手拍得比誰都響，巴掌卻小得像姑娘家。輪到擲飛刀時，他嚇得往云逍身后縮，肩膀蹭著云逍的胳膊，軟乎乎的，全然沒有少年人的硬朗。

“怕了？”云逍低聲問。

“誰怕了！”阿九梗著脖子抬頭，鼻尖幾乎碰到云逍的下巴，眼里卻明晃晃寫著“害怕”，“我是覺得……太危險了，萬一傷著人怎么辦？”

云逍笑了。這“少年”看著跳脫，心腸倒軟。

傍晚時，阿九拉著云逍去了家臨河的小酒館，非要請他喝酒賠罪。店小二端來兩壺黃酒，阿九搶過酒壺給自己滿上，仰頭就灌，結果嗆得滿臉通紅，咳嗽不止，眼淚都咳出來了。

“慢點喝。”云逍遞過帕子。

阿九接過帕子捂嘴，帕子上繡著朵小小的梔子花，針腳細密得不像男子所有。他察覺到云逍的目光，慌忙把帕子塞進懷里，嘟囔道：“我娘繡的，她說出門在外要干凈些。”

云逍沒戳破，只是給兩人的碗里夾了些醉蟹。阿九捏著蟹腿，半天沒剝開，最后急得直接用牙咬，結果蟹殼劃破了嘴角，滲出點血珠。

“笨死了。”云逍拿過他手里的蟹，三兩下剝好，遞到他碗里。

阿九的臉更紅了，埋頭扒飯，耳朵尖卻悄悄紅透。酒館里有人彈琵琶，唱的是江南的小調，軟綿婉轉。阿九聽得入迷，手指在桌下偷偷打著拍子，指尖纖細，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

“你會彈這個？”云逍問。

“不會！”阿九立刻否認，隨即又小聲說，“我家……我家丫鬟會，聽得多了，就記下點調子。”他怕云逍再問，趕緊轉移話題，“云兄，你這是要去哪？”

“四處走走。”

“那帶上我唄！”阿九眼睛一亮，“我一個人玩沒意思，你看著像讀書人，肯定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他拍著胸脯保證，“我有錢！還會打架……呃，會跑路！肯定不會給你添麻煩！”

云逍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像李家村的狗剩望著野果子時的樣子，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我要去西邊的采石磯，聽說那里的江景不錯。”

“好啊好啊！”阿九立刻應下，“我還沒見過大江東去的樣子呢！”

夜里宿在客棧，掌柜的說只剩一間上房。阿九一聽就跳起來：“不行！我跟他……我一個人睡慣了！”他拉著掌柜的要再找一間，被云逍攔住了。

“就一間吧。”云逍看著他，“我睡外間的榻就行。”

阿九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還是紅著臉點了點頭。

熄燈后，云逍躺在榻上，聽著里間的動靜。阿九翻來覆去睡不著，嘴里還小聲嘟囔著什么，像是在數羊。過了約莫半個時辰，里間突然傳來一聲低呼，接著是窸窸窣窣的響動。

“怎么了？”云逍問。

“沒、沒事！”阿九的聲音帶著顫，“有、有蟲子！”

云逍起身點亮油燈，看見阿九縮在床角，指著床底瑟瑟發抖。一只拇指大的蟑螂正慢悠悠地爬出來，他隨手拿起鞋底子拍下去，蟑螂應聲而死。

“好了。”

阿九這才敢探出頭，看見地上的蟑螂，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哭得抽抽噎噎：“我最、最怕蟲子了……嗚嗚……”

云逍愣住了。這“少年”白天看著天不怕地不怕，竟會被只蟑螂嚇哭，眼淚掉得又急又兇，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他笨拙地遞過帕子，不知該怎么安慰。

阿九接過帕子捂著臉，哭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紅著眼圈瞪他：“不許笑！”

“我沒笑。”云逍忍著笑意，“快睡吧，明天還要趕路。”

等云逍回到外間，里間的呼吸漸漸平穩。他望著窗紙上的月光，想起阿九耳后的耳洞，帕子上的梔子花，還有剛才哭紅的眼睛，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這趟紅塵路，倒是越來越有趣了。

去采石磯的路上，阿九果然像個小尾巴，寸步不離地跟著云逍。他會在趕路時突然指著天上的云說“像棉花糖”，會在歇腳時掏出藏著的蜜餞偷偷塞給云逍，會在遇到岔路時拍著胸脯說“跟著我走準沒錯”，結果領著云逍繞了半天才回到正途。

“你到底認不認路？”云逍無奈地問。

“誰說不認！”阿九蹲在路邊畫地圖，畫得歪歪扭扭，“你看，從這里往南……不對，往北……”最后自己也糊涂了，撓著頭傻笑，“好像是有點記混了。”

云逍看著他憨態可掬的樣子，突然想起蘇妄，這兩人倒有幾分相似，都是沒心沒肺的性子，卻讓人討厭不起來。

路過一個小鎮時，恰逢廟會。阿九拉著云逍去玩投壺，十支箭支支落空，氣得他跺著腳罵攤主的壺有問題。攤主笑著激他：“小公子要是能中一支，這對玉墜就送你了！”

阿九不服氣，非要再試。云逍看著她握箭的姿勢——指尖虛虛搭著，手腕沒力氣，顯然從沒玩過。他悄悄站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調整姿勢：“手肘抬高些，瞄準了再放。”

溫熱的氣息拂過耳畔，阿九的身子瞬間僵住，臉頰像被火燒，連呼吸都亂了。云逍沒察覺，握著她的手送出一箭，正中壺心。

“中了！”攤主喝彩。

阿九卻猛地抽回手，紅著臉跑到一邊，背對著他，肩膀微微發抖。云逍愣了愣，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什么，摸了摸鼻子，也有些不自在。

廟會的戲臺上演著《霸王別姬》，阿九站在臺下看得入迷，看到虞姬自刎時，突然吸了吸鼻子，偷偷抹眼淚。云逍遞過帕子，她接過去擦了擦，小聲說：“虞姬真傻，為什么不跟霸王一起走？”

“或許她覺得，留下來更需要勇氣。”云逍望著臺上的紅帳，想起鎮魔臺的血，想起青城山的雪，“有時候，守著比離開更難。”

阿九似懂非懂，卻沒再追問，只是安靜地看著戲。月光灑在她的側臉，睫毛很長，在眼下投出淺淺的影，褪去了白日的跳脫，多了幾分柔和。

離開小鎮時，阿九買了兩串糖葫蘆，遞給云逍一串：“甜的，吃了就不想煩心事了。”

云逍咬了一口，山楂的酸混著糖的甜，在舌尖散開。他看著身邊蹦蹦跳跳的“少年”，突然覺得，這紅塵路有個人陪著，倒也不錯。

只是不知，這“少年”的面具，能戴多久。

采石磯的江風很大，吹得人衣袂翻飛。阿九站在懸崖邊，張開雙臂迎著風，笑得像只自由的鳥。她的總角被風吹散，發絲拂過臉頰，露出光潔的額頭，竟有種說不出的清麗。

“云兄，你看！”她指著遠處的帆影，“船！好多船！”

云逍走到她身邊，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江面上的船帆像點點白鷗，在浪里起伏。“聽說過些日子，這里要舉辦龍舟賽。”

“真的？”阿九眼睛發亮，“那我們再留幾天好不好？我還沒看過龍舟賽呢！”

她轉頭時，發間的珠串滑落，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云逍彎腰去撿，指尖剛碰到珠串，就聽見身后傳來一聲驚呼——阿九腳下一滑，竟朝著懸崖邊倒去！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拉，正好抓住她的手腕。阿九的體重很輕，他稍一用力就將人拉了回來，兩人卻都沒站穩，一起摔倒在地。

阿九壓在云逍身上，呼吸急促，鬢邊的發絲散亂，沾在云逍的頸間，帶著那股熟悉的脂粉香。更讓云逍愣住的是，她的總角散開了，露出一頭烏黑的長發，瀑布似的鋪在他胸前。

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了。

阿九的臉瞬間紅的厲害，猛地從他身上爬起來，慌亂地攏著頭發，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江風吹過，帶著水汽的涼。云逍看著她慌亂的樣子，終于明白那脂粉香、那耳洞、那帕子上的梔子花，都不是錯覺。

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看著手足無措的姑娘，突然笑了：“原來……你是姑娘。”

阿九的眼淚“唰”地掉了下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被戳破的窘迫。她咬著唇，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你不許說出去！”

夕陽落在江面上，碎金般的光晃得人睜不開眼。云逍望著眼前這個又氣又急的姑娘，突然覺得，這趟紅塵路，果然沒白走。

至少，他撿到了一個有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