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路越走越難。

過了濁浪河，災情雖輕了些，官府的盤查卻更嚴了。沿途的鎮子都設了關卡，不僅要路引，還要搜身，稍有不順眼就抓起來當壯丁。蕭琰帶著二十多個人，只能繞著小路走，白天躲在樹林里，晚上才敢趕路。

這日黃昏，他們剛走到一片密林邊緣，就聽到身后傳來馬蹄聲和呵斥聲。

“快！那叛逆跑不遠！”

“搜！仔細搜！找到陳默，賞五十個銅板！”

蕭琰心里一緊，示意大家趕緊躲進樹林。他自己則爬上一棵大樹，往聲音來處望——十幾個官兵正騎著馬追過來，手里拿著刀，嘴里喊著“叛逆”，顯然是在追捕什么人。

沒過多久，一個身影踉踉蹌蹌地從樹林另一頭跑出來，跌坐在泥地里。那人穿著件洗得發白的長衫，頭發散亂，嘴角帶著血，懷里緊緊抱著一個布包，正是官兵要找的“陳默”。

“抓住他！”官兵們看到他，立刻圍了上來，為首的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陳默，你私放糧種，對抗朝廷，還有什么話說？”

陳默抬起頭，臉上沾著泥，眼神卻很亮：“糧種本就該給百姓，被你們這些蛀蟲貪墨，才是真的對抗朝廷！”

“嘴硬！”為首的官兵一巴掌扇在他臉上，“帶走！回去交差！”

就在官兵要把陳默拖走時，蕭琰忽然吹了聲口哨。

“誰？”官兵們立刻警惕起來，拔刀四顧。

沒等他們反應過來，樹林里突然沖出幾個人——是王大叔和劉二叔帶著幾個青壯，手里拿著木棍和石頭，朝著馬腿就打。馬匹受驚，嘶鳴著揚起前蹄，把官兵掀了下來。

“動手！”蕭琰從樹上跳下來，大喊一聲。

他早就算好了：官兵雖然有刀，但在樹林邊緣，馬匹施展不開；他們人多，又是突襲，勝算更大。果然，官兵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打懵了，有的被石頭砸中，有的被木棍絆倒，亂成一團。

蕭琰直奔陳默，解開他身上的繩子：“跟我們走！”

陳默愣了一下，看著眼前這個半大孩子，又看了看那些雖然衣衫襤褸卻異常勇猛的流民，沒多問，抓起地上的布包就跟著跑。

一行人鉆進密林，跑了半個多時辰，直到聽不到身后的追趕聲，才停下來喘口氣。

雨不知什么時候下了起來，淅淅瀝瀝的，打在樹葉上沙沙作響。蕭琰找了個避風的山洞，讓大家生起火?；鸸馓S著，照亮了每個人的臉。

陳默這才看清救他的人：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雖然瘦小，眼神卻異常沉穩；旁邊是個胳膊受傷的石匠，一個瘸腿的漢子，還有個抱著孩子的婦人，一個老秀才，兩個孩子……全是最底層的流民。

“多謝各位相救?！标惸Я吮曇粲行┥硢?，“在下陳默，敢問恩公高姓大名？”

“我叫蕭琰。”蕭琰遞給他一塊烤熱的野菜餅，“不用謝，我們也是流民，知道被官兵追的滋味?！?

陳默接過餅，卻沒吃，看著蕭琰：“你們為什么要救我？不怕被我連累嗎？我可是官府通緝的‘叛逆’?！?

“你私放糧種，是為了百姓，不是真叛逆?！崩闲悴磐蝗婚_口，“老朽雖然不才，也知道‘民為邦本’的道理。官府不分青紅皂白就抓人，才是失了民心?！?

陳默看著老秀才，又看了看蕭琰，眼睛亮了些：“老先生說得對。那批糧種，本是朝廷撥給災區的，卻被縣令貪墨，要賣給糧商牟利。我是縣里的主簿，看不下去，就趁夜打開糧倉，把糧種分給了百姓……”

他說著，打開懷里的布包，里面是幾卷書，還有一小袋谷種，谷種飽滿，顯然是精心挑選過的。

“這些是剩下的糧種，想帶到南方去，看看能不能種活?！标惸穆曇衾飵е唤z憧憬，“南方水熱條件好，或許能有收成?！?

蕭琰看著那袋谷種，心里忽然一動。他想起了爛泥巷的饑餓，想起了落馬坡的野菜，想起了濁浪河渡口那些為了一口吃的而掙扎的人。糧食，才是亂世里最金貴的東西。

“你是讀書人？”蕭琰問。

“算是吧?！标惸嘈Γ翱剂藥状喂γ紱]中，就在縣里當了個小主簿，沒想到……”

“那你肯定知道很多事?！笔掔剿磉?，“你說，這天下，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陳默沉默了片刻，看著跳動的火苗：“朝廷腐敗，藩鎮割據，天災人禍不斷?？琳陀诨?，百姓活不下去，自然就亂了。”他頓了頓，“就像這鍋水，底下的火太旺，遲早要燒開，要溢出來。”

“那這鍋水，還能涼下來嗎？”石頭忍不住問，他雖然不太懂，卻覺得陳默說的很有道理。

“難。”陳默搖頭，“但不是不可能。得有人把底下的火撤了，還得有人把溢出來的水舀回去?！彼聪蚴掔熬拖衲憬裉炀任遥衲銕е@些人南下，都是在試著舀水?！?

蕭琰沒說話，心里卻翻起了驚濤駭浪。

他一直以為，帶著大家南下，只是為了活下去，為了找個能吃飽飯的地方。但陳默的話，像一道光，照亮了他心里模糊的地方——活下去，或許不只是為了自己，還能為更多人做點什么。

“你剛才說，你帶著這些人，都是流民？”陳默忽然問。

“嗯?！笔掔c頭，“路上遇到的，大家都是逃難的，就結伴走了?！?

“不簡單?！标惸潎@道，“流民就像散沙，各有各的心思，能把他們聚在一起，還能讓他們聽你的，不容易。”

“我沒讓他們聽我的，只是定了些規矩?！笔掔f，“不搶，不偷，干活才有飯吃?！?

“這就是門道?！标惸劬Ω亮?，“亂世里，最缺的就是規矩。你能給他們規矩，他們就愿意跟著你。”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蕭兄弟，你有沒有想過，光南下還不夠？就算到了南方，沒有立足之地，沒有保護自己的力量，遲早還是會被欺負，會餓死?！?

蕭琰的心猛地一跳。他想到了李大戶的柴房，想到了刀疤李的蠻橫，想到了張霸的渡口。走到哪里，都有恃強凌弱的人，都有不公的事。

“那該怎么辦？”蕭琰的聲音有些發顫，不是害怕，是激動。

“找個地方立足。”陳默斬釘截鐵地說，“最好是易守難攻的地方，比如廢棄的堡壘，險峻的山寨。收攏流民，開墾荒地，練兵習武。有了糧食，有了人手，有了能守住自己的力量，才能真正活下去，才能在這亂世里，為百姓做點實事?！?

“就像……占山為王？”劉二叔忍不住問，他以前聽書里說過這種事。

“不是占山為王，是建立秩序?！标惸m正道，“王是為了自己，秩序是為了大家。”他指著那袋谷種，“你看，有了種子，就能種地；有了地，就能產糧；有了糧，就能養人；有人，就能守住一切。這是個循環，也是個希望。”

山洞里靜悄悄的，只有雨聲和柴火的噼啪聲。蕭琰看著身邊的人：王大叔在給妻子包扎傷口，劉二叔在擦拭那把銹刀，老秀才在教石頭和玲兒認字，其他人則靠在石壁上休息，臉上雖然疲憊，卻沒了之前的惶恐。

他忽然明白了陳默的意思。

流民雖弱，聚在一起，就能形成一股力量。這股力量，能對抗劫匪，能對抗惡霸，甚至能對抗不公的官府。這股力量，能讓他們不再像野草一樣被隨意踐踏。

“陳大哥，”蕭琰站起身，鄭重地看著陳默，“你愿意跟我們一起走嗎？”

陳默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我正想請蕭兄弟收留。”

兩人相視一笑，火光映在他們臉上，照亮了彼此眼中的堅定。

雨還在下，但山洞里的人，心里卻都暖烘烘的。他們不知道陳默說的“立足之地”在哪里，不知道未來會遇到多少困難。但他們知道，身邊又多了一個能一起扛事的人，多了一個能看到更遠地方的人。

蕭琰走到洞口，看著外面漆黑的樹林。雨打在樹葉上，像是在為他們加油。

他想起了石頭塞給他的半塊糖，想起了老秀才說的“民為貴”，想起了王大叔的拳頭，劉二叔的木棍，還有現在陳默的書和谷種。

這些零碎的東西，好像正在慢慢聚成一股繩，一股能拉動大船的繩，一股能撬動亂世的繩。

“明天，往西南走?！笔掔仡^對大家說，“我聽說，那邊有個黑石寨，是個廢棄的堡壘，或許……能成為我們的地方?！?

沒人反對。大家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了信任。

陳默走到他身邊，遞給他一本書：“這是本《孫子兵法》，雖然你現在用不上，但以后或許能看看。”

蕭琰接過書，封面已經磨損，卻沉甸甸的。他知道，這本書里的東西，可能比石頭和木棍更有力量。

雨夜漫長，但蕭琰的心里，已經有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