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時骸低語
- 古宅蝕月
- 歸零人生
- 4428字
- 2025-08-24 09:56:55
黑暗。
并非純粹的、虛無的黑暗。這是一種具有重量和密度的、粘稠的黑暗。它擠壓著視網膜,堵塞著耳膜,甚至試圖凝固呼吸。那盞青銅油燈最后一絲掙扎的光暈徹底熄滅,連同其中那抹不祥的幽綠,一同被這厚重的墨色吞沒。
然而,絕對的黑暗并未持續。
一點微光,自李明腳下浮現。
是那個“影子”。
它不再貼合地面的二維形態,而是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緩緩地、無聲地“懸浮”起來,脫離了物理的束縛,在他面前約一人高的空中,維持著那個蜷縮的、瘦小的輪廓。
它本身并不發光,卻奇異地將周圍的黑暗排斥開,形成一個微弱而清晰的負空間輪廓,如同宇宙背景上一塊人形的絕對黑域。而那雙由更深邃的黑暗構成的“眼睛”,依舊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李明。
沒有攻擊,沒有移動,只是存在。
但這種存在本身,就帶來一種足以凍結靈魂的冰冷和窒息感。它散發出的氣息,與古宅那種活性的、貪婪的、充滿怨毒的情緒汲取截然不同。那是一種…更為古老、更為沉寂、更為空洞的“無”。仿佛它不是某種生物或靈體,而是時間本身的一道陳舊傷疤,一種永恒的“缺失”形成的投影。
李明渾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他無法移開視線,也無法做出任何動作。在這詭異的“影骸”面前,連恐懼都變得遲滯,只剩下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最深沉的戰栗。
然后,“它”動了。
沒有聲音,沒有預兆。那懸浮的、小女孩輪廓的影骸,緩緩地抬起了其中一只“手”——一片邊緣微微波動的、絕對黑暗的剪影。
它沒有指向李明,而是指向了他身后的那面石壁——那面剛剛還顯現出老爺子記憶回響、此刻已恢復冰冷的巖石墻壁。
隨著它的指向,奇異的變化發生了。
那粗糙的巖石表面,并沒有再次變得透明。取而代之的,石壁本身開始“褪色”。不是顏色的改變,而是…“存在感”的流失。巖石的堅固、冰冷、粗糙的質感仿佛正在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快速抹除,變得稀薄、透明,如同正在融化的霧靄。
石壁之后,并非記憶景象,也并非鏡廊或其他宅院結構。
顯露出來的,是一片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混亂到極致的…“虛無”。
那不是空無一物的虛空。在那片區域,光線以一種違背物理法則的方式扭曲、斷裂、自我纏繞。色彩如同打翻的調色盤,卻又迅速灰敗凋零。空間的維度似乎失去了意義,前后、左右、上下彼此交織、重疊、崩塌。時間的感覺更是徹底混亂,一瞬間仿佛有萬千景象同時生滅,下一瞬又像是永恒的靜止。
在這片瘋狂扭曲的“虛無”中心,隱約可見一些更加實質的、破碎的殘片飛速閃過——半張凝固著驚懼的蠟質面孔、一截枯朽的槐樹枝椏、幾枚散落的鋼琴鍵、一頁泛黃日記的殘角、甚至是一抹熟悉的、穿著舊棉襖奔跑的微小身影(李萌!)…所有這些來自古宅不同時間、不同空間的碎片,如同被卷入了一個無形的漩渦,在那里碰撞、碎裂、然后被徹底吞噬、湮滅,化為那片混沌虛無的一部分。
這就是…老爺子所說的“裂痕”?時間被蛀空后形成的“孔洞”和“疤痕”?
而這座古宅,這活化的迷宮,正是試圖包裹這片“虛無”、這個“傷口”的…不斷增生的“痂”?
李明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大腦根本無法處理眼前這超越認知的景象。多看一秒,都感覺自己的理智正在被那片混沌強行撕扯、溶解。
而那影骸,依舊靜靜地懸浮著,用它那絕對黑暗的“手指”,穩定地指著那片恐怖的虛無。它仿佛一個沉默的指路人,一個來自時間盡頭的哨兵,向他展示著這座恐怖之宅最核心、最終極的荒謬與絕望。
它不是敵人。它甚至可能沒有意識。它只是…一種現象。一個“時間腐爛”本身所產生的一個…標記?或者說,一個“結果”。
就在這時,腰間的電子幽靈探測儀,那尖銳的、幾乎連成一片的雜音,驟然達到了一個頂峰,然后——
噗。
一聲輕響,那點瘋狂閃爍的暗紅色指示燈,徹底熄滅了。儀器表面甚至冒起一絲極細微的、帶著焦糊味的青煙。
它徹底報廢了。似乎僅僅是感應和試圖分析眼前這片“時空裂痕”以及這詭異的“影骸”,就耗盡了它所有的機能,甚至可能…超出了它設計所能承載的極限。
也就在探測儀徹底沉寂的瞬間,那指向虛無的影骸,發生了新的變化。
它那絕對黑暗的、小女孩輪廓的“面部”,開始如同水面般波動起來。在那片深邃的黑暗中央,一點點極其微弱的、蒼白的光點開始浮現,掙扎,試圖凝聚。
那不是幽綠礦脈的能量,也不是青銅油燈的昏黃,更不是李萌那純凈的白光。那是一種…冰冷的、死寂的、如同遙遠星云般虛無縹緲的微光。
這些光點艱難地匯聚,最終形成了一個極其模湖、不斷扭曲抖動的…影像。
由于影骸本身的輪廓是小女孩,這浮現在它“面部”的蒼白影像,也下意識地被大腦解讀為一個小女孩的臉龐。但李明立刻意識到,那不是李萌!
影像中的面孔更加瘦削,帶著一種不屬于兒童的、早熟的憂悒和驚懼。她梳著兩條細細的麻花辮,穿著一種早已過時的、打了好幾個補丁的碎花舊衫。她的眼睛睜得很大,里面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恐懼和一種…深深的茫然。她的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急切地、反復地說著同一個詞。
沒有聲音傳出。但李明再次憑借著口型,辨認出了那個詞。
“…疼…”
不是肉體上的疼痛。那表情所傳遞的,是一種靈魂被某種無法理解的力量撕扯、湮滅時所產生的、終極的“疼痛”。
這個女孩…是誰?她不屬于李明的記憶,也不像民國時期的陳婉。她像是某個更遙遠、或者更近的、被這座宅院、被這片時間裂痕所吞噬的…無名犧牲者?
影骸,不僅僅是指示“裂痕”,它本身也在回放著…那些被“竊取”的時間中,被湮滅個體的最后殘響?它是所有“時骸”的集合體?
那蒼白痛苦的女孩影像只維持了不到三秒,就如同風中殘燭般劇烈閃爍了幾下,徹底消散了。緊接著,又一個影像試圖凝聚——這次似乎是一個穿著中山裝、表情扭曲的中年男子,但他的影像更加不穩定,如同破碎的干擾信號,剛一出現就潰散成了無數蒼白的光點。
影骸的“面部”再次恢復了絕對的黑暗。它那指向虛無的手臂,也開始緩緩地垂下。
它的“任務”似乎完成了。它向他展示了“裂痕”,并嘗試回放了一小段被竊取湮滅的時間殘響。
隨著它手臂的下垂,石壁之后那片瘋狂扭曲的虛無景象,也開始如同潮水般退去。巖石的質感、冰冷的觸感重新回歸,將那恐怖的時空傷疤再次掩蓋起來。石室似乎正在恢復原狀。
但李明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他看到了這古宅真正的“地基”——那是一片時間的廢墟,一個不斷擴大的虛無傷口。
而老爺子最后的警告——“現在”——又是什么意思?
就在那影骸徹底垂下手臂,輪廓開始變得模湖,似乎即將融入周圍黑暗消散的剎那——
李明不知從哪里涌起一股沖動。他不能讓它就這么消失!它一定還知道更多!關于這裂痕,關于老爺子的警告,關于…李萌!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朝著那即將消散的影骸,伸出了自己的左手——那只觸碰過光蝶、接觸過封印、抓握過鏡中鬼手,此刻仍殘留著各種復雜印記和刺痛的手。
他沒有思考,沒有計劃,只是憑借著一種最原始的本能,試圖去…“觸碰”那無法觸碰的時骸,試圖挽留那即將逝去的回響。
他的指尖,穿過了那懸浮的、絕對黑暗的輪廓。
沒有觸感。
沒有冰冷,沒有灼熱,沒有實體。
有的只是一種…極致的“空”。
仿佛他的手指插入了一段不存在的時間,觸碰到了一個絕對的“無”。
然而,就在這觸碰發生的瞬間——
李明的大腦“嗡”的一聲,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閃電噼中!
不是痛苦,不是沖擊。
而是一段冰冷的、完全陌生的“信息流”,或者說是一段“感知”,強行涌入了他的意識!
那不是畫面,不是聲音,而是一種純粹的直接認知。
他“感知”到了這古宅的“時間”本身!
不再是線性流動的河,而是一片布滿無數黑色裂痕、孔洞的破爛蛛網。每一條裂痕都在緩慢地擴張,吞噬著周圍脆弱的“時間纖維”。而在某些裂痕的交匯點,形成了一些更大的、不斷旋轉的“虛無漩渦”——就像他剛才看到的那樣。
而在這張破爛不堪的“時間蛛網”上,附著著一些極其微弱的、如同露水般隨時會蒸發的光點。那是尚未被完全吞噬的“現在”的瞬間,是仍在掙扎的“生”的時間。它們數量稀少,分布毫無規律,在無邊無際的、不斷擴張的黑暗裂痕背景下,渺小得令人絕望。
他也“感知”到了老爺子所說的“錨點”。那并非一個固定的物體或地點,而是…一種“狀態”。是那些尚未被裂痕吞噬的、“現在”的光點中,最為穩定和明亮的幾個。它們就像是風暴海洋中偶爾出現的、短暫穩定的浮標。
而其中一個“錨點”…就在附近!非常近!
它的“感覺”很奇異,很熟悉…帶著一種冰冷的堅韌,和一種…疲憊的守護感?
是那盞徹底熄滅的青銅油燈?!
這股冰冷的感知來得快,去得也快。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清晰無比的認知烙印在李明的腦海中。
與此同時,那懸浮的影骸,似乎因這短暫的“接觸”而耗盡了最后的力量,或者完成了最終的傳遞,它的輪廓徹底消散,融入了周圍的黑暗,再無痕跡。
石室再次陷入了黑暗。
但這一次,黑暗中不再有那雙絕對虛無的眼睛凝視。
李明勐地收回手,劇烈地喘息著,冷汗早已浸透全身。剛才那短暫的“感知”幾乎抽空了他的精神,但卻也帶來了一絲…明確的方向?
錨點。現在。
老爺子留下的燈,不僅僅是避難所和記憶載體,它本身也是一個“錨點”?一個穩定“現在”的支點?
而它熄滅了!被礦脈的幽綠能量侵蝕了!
必須重新點亮它!或者…激活它?
可是該怎么做?燈油燈芯早已不見,那礦石也裂開了,甚至被污染了!
李明在黑暗中摸索著,再次觸碰到那盞冰冷的青銅油燈。他將其緊緊抓在手中,觸感一片死寂,沒有任何能量反應。
他嘗試著回憶剛才“感知”到的,那個作為“錨點”的油燈所散發出的那種“冰冷的堅韌”與“疲憊的守護”的感覺。那是老爺子的意志嗎?
他閉上眼睛,摒棄所有雜念,將全部精神集中,試圖用自己的意念去“呼喚”,去“模擬”那種感覺,將其灌注到這盞死寂的油燈之中。
這聽起來荒謬絕倫,但在這超自然的絕境中,他只能相信直覺,相信老爺子用生命留下的線索。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黑暗中一片死寂。油燈毫無反應。
就在李明幾乎要絕望放棄之時——
他左手掌心那一直殘留的、多種力量交織形成的復雜印記(光蝶的溫暖、封印的堅韌、鏡影的冰冷),突然同時微微發熱!
這三種截然不同、甚至彼此沖突的力量痕跡,在此刻,因他高度集中的、試圖“模擬錨點”的意志,竟然產生了一種極其微妙而短暫的…共鳴?
這股細微的共鳴感,順著他的手臂,傳遞到了他緊握的青銅油燈之上。
嗡…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無法察覺的震動,從燈盞內部傳來。
燈盞中心,那塊已經裂開、大部分被幽綠光芒侵蝕的礦石,其最深處的核心,一點極其微小的、頑固的、昏黃色的光粒,如同沉睡億萬年的星核,忽然…輕輕閃動了一下。
雖然微弱,雖然瞬間就被周圍涌動的幽綠光芒再次壓制、淹沒。
但它確實…亮了一下。
與此同時,李明腦海中那幅“時間蛛網”的感知圖景中,代表這個位置的、那個原本即將徹底暗澹下去的“錨點”光點,也隨之極其短暫地、微弱地…明亮了那么一瞬。
有希望!
但就在李明精神一振的瞬間——
“嗬…”
一聲極其輕微、干澀、仿佛來自喉嚨完全干涸破裂之人的喘息聲,毫無征兆地,緊貼著他的耳后,響了起來。
帶著一股冰冷的、帶著陳腐塵埃氣息的氣流,吹拂到了他的頸側。
李明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
那不是一個影子。
那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有氣息的…
東西。
就在他身后。
在這絕對黑暗、本該完全封閉的石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