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那天,社區(qū)給老槐樹做了次“體檢”。林業(yè)站的人用尺子量樹干,卷尺繞了三圈才合攏,站在樹下抬頭望,枝椏已經(jīng)探到了三樓的窗臺,像位彎腰俯瞰街坊的老人。
李建軍的玄孫媳婦抱著小孫女站在旁邊,孩子的小手貼在樹干上,數(shù)著那些深深淺淺的年輪。“一圈,兩圈,三圈……”她數(shù)到第十圈時停住了,指著一道特別深的紋路問,“奶奶,這是太爺爺們畫的嗎?”
女人笑了,指尖劃過那道年輪——那是三十年前臺風(fēng)過后,樹干被吹得歪了,趙剛的后人帶著鋼繩來固定,勒出的印子。后來樹慢慢長直了,那道痕卻成了年輪里最顯眼的一道,像枚嵌在樹心的紀(jì)念章。
老人拄著拐杖來看樹,手里拿著張泛黃的紙條,是當(dāng)年李建軍寫的“護樹公約”:“澆水要繞根,晾衣別釘釘,摘花是小狗”。字跡歪歪扭扭,卻被塑封起來,貼在樹干的保護牌上。“你看這‘狗’字,”老人指著紙條笑,“是趙剛改的,他說‘罵得太兇,嚇著孩子’,非要添個尾巴變成‘小狗’。”
林業(yè)站的人給樹刷防凍漆,孩子拿著小刷子非要幫忙,漆料蹭在掌心,像抹了層金粉。“小心點,”老人握住她的手腕,“你王太爺爺當(dāng)年總說,樹跟人一樣,得順著紋路來,硬來會疼的。”他想起王磊的餛飩店開張時,特意在門口留了塊空地給槐樹,說“樹比招牌金貴”。
刷漆時,從樹洞里掉出個舊鐵皮盒。打開一看,里面裝著些零碎物件:半塊用錫紙包的糖、一張褪色的餛飩店優(yōu)惠券、一枚生銹的彈珠。“這是我們小時候藏的!”張哥的兒子湊過來看,指著彈珠說,“這是趙大爺給我的,他說‘別總在巷里瘋跑,砸了王師傅的碗’。”
老人拿起那張優(yōu)惠券,邊緣已經(jīng)磨成了波浪形,上面印著“憑此券減兩毛”,蓋著王磊的紅手印。“當(dāng)年你李太爺爺總攢這個,”他對孩子說,“攢夠五張就請我們吃餛飩,自己卻啃饅頭,說‘我減肥’。”
夕陽把樹影投在地上,像幅攤開的手掌圖。孩子躺在樹影的“掌心”里,數(shù)著天上的云,突然說:“太爺爺,樹也有手嗎?”老人摸著樹干上的凸起,那是當(dāng)年李建軍綁快遞車時留下的繩痕,如今長成了個小小的疙瘩。
“有啊,”老人說,“它的手就是這些枝椏,春天給我們擋擋雨,夏天給我們遮遮太陽,秋天落些葉子讓我們踩,冬天就舉著枯枝給鳥搭窩——跟你太爺爺們一樣,總在搭把手。”
林業(yè)站的人在樹干上掛了塊新的保護牌,上面寫著“百年守護樹”,旁邊刻著三個名字:李建軍、王磊、趙剛。孩子用手指摸著那些字,突然發(fā)現(xiàn)每個名字旁邊,都有個小小的手印——是用漆料拓上去的,老人的、女人的、孩子的,三雙手的印記疊在一起,像給老樹系了個溫暖的繩結(jié)。
暮色漸濃時,風(fēng)吹過樹梢,葉子沙沙作響,像樹在輕輕拍掌。老人牽著孩子往家走,身后的槐樹靜靜站著,年輪里藏著無數(shù)個夏天的蟬鳴、冬天的雪聲、爭吵的笑罵、溫暖的瞬間。
它記得每雙手的溫度:李建軍搬快遞時靠過的后背,王磊晾餛飩布時系過的繩,趙剛救貓時踩過的枝椏。這些記憶化作年輪里的養(yǎng)分,讓樹長得越來越壯,像在替那三雙手,繼續(xù)守護著這條巷子,守護著一代又一代人掌心的溫度。
就像老人常對孩子說的:“樹會老,但那些護著它的手,會變成年輪里的光,永遠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