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公公的呼吸又快又短,顯然是一路疾行而來,他壓低了聲音,那張往日里總是帶著幾分圓滑笑意的臉,此刻卻繃得像一塊石頭:“昨夜,張侍衛暗中傳了消息過來——吳公公親自帶人,將冷宮通往外面的幾條側巷都搜了一遍,連地磚縫都沒放過!說是奉了麗貴妃的懿旨,專查‘可疑紙片’!”
小桃的心猛地一沉,捧著藥渣的手都有些發顫。
滾燙的陶碗邊緣硌著她的掌心,藥渣的苦澀氣味混著晨露的濕冷鉆入鼻腔,她幾乎能聽見自己指尖細微的戰栗聲。
又是麗貴妃!
她果然已經起了疑心!
屋內,一道清冷的聲音打破了清晨的死寂。
沈清辭不知何時已立于窗前,天光未亮,她的身影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孤峭。
窗外風掠過檐角銅鈴,發出幾聲極輕的“叮——”,旋即又被寂靜吞沒。
她并未回頭,指尖在微涼的藥碗邊緣輕輕敲擊著,發出“叩、叩”的輕響,那節奏不疾不徐,像是在丈量人心的深淺,又像在敲打著某個無形敵人的心跳。
“他們怕了。”她的聲音里沒有絲毫驚慌,反而帶著一絲冰冷的笑意,唇角微揚,卻不見半分暖意,“既然他們想找紙片,那便讓他們找個夠。”
她轉過身,眸光如寒星般落在小桃捧著的藥渣上,目光掃過那堆灰褐色的殘渣,仿佛已看見它們在暗流中掀起的波瀾:“那就讓這碗已經沒了用處的藥渣,走一趟它本不該走的路。”
片刻后,小李子被叫到跟前,沈清辭的命令清晰而果決:“將這些藥渣,混入今日送膳去御膳房的竹筐底層。再取一張碎紙,用我那方火漆印壓上,夾在藥渣里。”
小李子心領神會,取來一張指甲蓋大小的殘紙,上面只有寥寥數字——“初七申時,采辦出宮”。
這字跡潦草,墨痕干澀,像是匆忙間用禿筆寫就,透著一股不經意的隨意。
可當火漆印沉沉落下,那枚朱紅的菱形紋路在燭光下泛著微光,仿佛一枚封印,瞬間賦予了這張殘紙不可忽視的重量。
御膳房內,油煙與飯食的香氣混雜在一起,灶火噼啪作響,蒸籠噴出的白霧撲在臉上,帶著濕熱的燙意。
柳五娘接過送來的竹筐,指尖觸到筐底微濕的藥渣,她不動聲色地將那堆殘渣連同夾藏的紙片一同掃入早已備好的小簸箕,再順勢倒入泔水桶。
動作如行云流水,快得幾乎看不清。
她剛直起身,眼角余光就瞥見白姑姑帶著兩名小宮女,正板著臉逐一核對著庫房送來的布料賬冊。
柳五娘的心跳漏了一拍,手心瞬間沁出細汗,掌心黏膩的濕意貼著袖中暗藏的油紙包。
她深吸一口氣,廚房里燉肉的濃香混著炭火的焦味涌入鼻腔,她強壓住慌亂,臉上堆起謙卑的笑,迎了上去:“白姑姑,這是沈美人特意囑咐的。聽聞王尚食近來時常心悸,這是沈美人娘家得的安神湯方子,用料溫和,您不妨帶回去讓尚食大人試試。”
白姑姑冷著臉,狐疑地打量了她幾眼,最終還是接過了那包“安神湯料”。
就在她指尖觸到紙包的瞬間,柳五娘悄悄藏在抹布夾層里的那張碎紙片,已被廚房灶火烘烤得微微卷曲,褶皺里的字跡因熱氣風干而裂開,顯露出模糊的“申時”二字,像一道隱秘的傷痕。
夜色漸深,小李子提著一桶殘羹剩飯,腳步輕快地溜到敬事房的后廊。
風從廊下穿行而過,吹得檐角燈籠晃出一圈昏黃的光暈,桶中湯水微漾,濺出幾點油星,落在他鞋面上,留下黏膩的痕跡。
值夜的錢公公正打著哈欠,一臉倦容,眼底泛著血絲。
“錢公公,辛苦了。”小李子笑著湊上前,將懷里揣著的半壺桂花釀不著痕跡地塞了過去,“吳公公特意賞的,說您這幾日盯得緊,勞苦功高。”
一聽是吳公公賞的,錢公公頓時來了精神,拔開瓶塞灌了一大口,酒香在夜風中彌散,辛辣中帶著一絲甜膩。
他一拍大腿,壓低聲音嘆道:“辛苦?我倒是想歇著!你是不知道,麗貴妃這個月,前前后后召了七次太醫!可怪就怪在,陛下一次都沒翻過她的牌子,連句問候都沒有!你說這事兒邪不邪門?”
小李子佯裝震驚,恰到好處地接話:“七次?莫非……是貴妃娘娘的身子真出了什么大問題?”
“誰知道呢!”錢公公咂咂嘴,又灌了口酒,喉結滾動,酒液順著嘴角滑落,“太醫每次都說脈象虛浮,是憂思過重所致。可這宮里,誰不憂思過重?我瞧著不對勁!她這幾天,連著三夜往北苑遞牌子,名頭都是‘采辦入庫’,可笑不可笑?那地方都荒廢多少年了,耗子都餓死了,采辦個什么東西進去?”
蘭臺殿的燈火,亮到了深夜。
沈清辭聽完小李子的回報,從一個暗格中取出一本賬本的殘頁。
燭火在她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指尖拂過紙面時,能感受到纖維的粗糙與火漆印痕的微凹。
那里,“北苑甲”三個字的旁邊,曾有一個模糊的火漆印痕。
她看向小桃,后者立刻將柳五娘輾轉送來的那塊舊衣布料呈上。
沈清辭取過一瓶特制的藥水,用細棉簽蘸著,在布料上一處不顯眼的褶皺里輕輕擦拭。
藥水微涼,棉簽劃過布面發出極輕的“沙”聲。
奇跡發生了。
原本空無一物的布料上,一個菱形的印痕赫然浮現,與賬本殘頁上的痕跡分毫不差!
更令人心驚的是,在那菱形印痕的邊緣,竟還刻著一個極細微的“麗”字暗紋!
“呵。”一聲冷笑在寂靜的殿內響起,帶著徹骨的寒意,驚得燭火猛地一顫,墻上的影子如鬼魅般扭曲,“不是采辦胭脂水粉,是接應軍中密報。那座荒廢的北苑,根本就是她的私人驛站。”
次日清晨,沈清辭親自守在藥爐前煎藥,與往日的藥方不同,她特意從一個精致的瓷瓶中捻入一味藥材——定魂藤。
藥爐“咕嘟咕嘟”冒著泡,蒸汽升騰,帶著一絲甜腥的異香。
此藥對身體無害,卻有一個奇異的功效,能讓服用者心神松弛,夢囈頻發,將白日里壓在心底最深處的念頭,在睡夢中盡數吐出。
藥成,她將一碗遞給小桃:“送到麗貴妃常走的那條偏殿小徑,交給那個姓王的灑掃太監。就說,是我替我那位枉死的‘奶奶’,還他當年通風報信的恩情。”
當夜,那個王太監果然受寵若驚地喝下了藥湯,又多貪了幾杯賞賜的濁酒。
三更時分,他在自己的小屋里醉得不省人事,嘴里卻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語:“……采辦……吳公公……帶的是鐵匣子……不能走大路……走西角門……城南……城南老鏢局……接頭人……”
這番夢話,被一個恰好巡夜路過的宮女聽得一清二楚,她不敢怠慢,立刻將此事原原本本記錄下來,轉頭上報給了內務府相熟的管事。
又是三更天,沈清辭獨自立在殿內一處隱秘的暗道入口,陳嬤嬤的身影如鬼魅般從黑暗中滑出,帶回了最后的消息:“小李子親眼所見,那位采辦吳公公,今兒午后確實出宮了。他坐的馬車輪印帶泥,奴才特意去瞧了,那泥土的顏色偏赭紅——正是城南三里外那處軍營駐地獨有的紅壤!”
所有線索,在此刻匯成了一條清晰的線。
沈清辭指尖劃過桌上攤開的京城地圖,從宮中的“北苑”,連到“西角門”,再一路延伸向城外的“老鏢局”。
“一張網,”她輕聲說道,聲音里帶著掌控一切的平靜,“已經織到了宮墻之外。”
而此刻,高高的宮墻之上,一道明黃色的身影負手而立,夜風吹動他的衣袍,獵獵作響。
蕭景珩深邃的目光,正遙遙望著蘭臺殿悄然熄滅的燈火,眸色比夜色更沉。
他側過頭,對身后的張侍衛低聲問道,聲音仿佛被風揉碎:“她的人,最近可曾靠近過御藥房?”
蘭臺殿內,萬籟俱寂。
小桃為沈清辭掖好被角,輕手輕腳地收拾著桌案。
她走到窗邊準備關窗,一股帶著潮氣的涼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得燭火一陣搖曳。
她抬頭望向夜空,方才還懸著的月亮不知何時已被厚重的烏云吞沒,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雨水和泥土混合的腥氣。
風,越來越大了。
小桃心里忽然沒來由地一緊,下意識地想起了什么。
陳嬤嬤下午新送來的那幾包珍貴藥材,為了避人耳目,還臨時存放在柴房角落的那個舊木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