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仿佛被撕開一道巨大的裂口,豆大的雨點連成密不透風的雨幕,瘋狂砸向蘭臺殿的每一寸磚瓦,濺起渾濁的水花,打在檐角銅鈴上發出沉悶的“叮當”聲。
雷聲轟然滾過宮城上空,像戰鼓擂動,震得窗紙簌簌發抖,連地磚都似乎在微微顫動。
小桃提著裙擺,深一腳淺一腳地沖進柴房,濕透的繡鞋踩進泥洼,濺起的冷水浸透了她的腳踝。
刺骨的寒意混著潮濕木料的霉味撲面而來,鼻腔里滿是陳年稻草與腐朽松木的氣息。
她心急如焚,頭頂的屋瓦裂開一條縫,冰冷的雨水正一滴一滴砸落,發出“嗒、嗒”的輕響,正中角落里那個不起眼的舊木箱。
“糟了!”小桃驚呼一聲,也顧不得滿地泥水,三兩步撲過去,用盡全身力氣將沉重的木箱拖到干爽處。
指尖觸到箱面時,一股濕冷黏膩的觸感讓她心頭一緊。
她顫抖著手打開箱蓋,一股濕氣混雜著陳年藥香涌出,苦澀中帶著一絲甘草的微甜。
那些用油紙精心包裹的珍貴藥材大半無礙,可她視線掃過暗格,心臟瞬間沉入谷底。
暗格中,那個用來中轉消息的錦盒已經濕透,里面一封折疊整齊的信箋,此刻已成了一團模糊的紙漿。
墨跡暈染開來,字跡徹底無法辨認,唯有封口處那半枚猩紅的火漆印,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頑固地昭示著它的存在——那抹紅,像一滴凝固的血,刺目而沉默。
小桃臉色煞白,捧著這封幾乎作廢的密信,連滾帶爬地奔回主殿。
“主子,主子不好了!信……信被水浸了!”她跪在沈清辭面前,聲音里帶著哭腔,發梢滴落的水珠在青磚上洇開一圈圈深痕。
沈清辭正臨窗而坐,手中捻著一根銀針,指腹輕輕摩挲著針尖,聽著窗外愈發狂暴的雨聲。
雨點敲打芭蕉葉的“噼啪”聲、檐下積水滴落的“叮咚”聲,都被她納入耳中,仿佛在數著命運的節拍。
聽聞小桃的急報,她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將銀針插回針包。
她接過那團濕漉漉的信紙,指尖觸到紙漿的軟爛與火漆印的堅硬邊緣,目光落在上面目全非的墨跡和那半枚殘缺的火漆印上。
纖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印記的輪廓,仿佛在讀一段無聲的密語。
許久,她唇角竟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輕聲道:“正好。”
小桃愕然抬頭,不解地看著自家主子。證據毀了,怎么還正好?
“去,讓柳五娘過來。”沈清辭的聲音清冷而沉著,沒有絲毫慌亂,“告訴她,想個辦法,把這封‘殘信’,不著痕跡地讓白姑姑看見。”
半個時辰后,針線房外的廊檐下,一根新扯起的竹竿上掛滿了晾曬的布料。
濕布滴著水,在風中輕輕擺動,發出“簌簌”的摩擦聲。
一陣風吹過,掀起一塊半干的靛藍色桌布,露出了夾在其中、用兩根竹夾小心固定住的濕透信紙。
那信紙被布料半遮半掩,尋常人路過只會當是廢棄的紙張,但若有心人細看,便能瞥見那一抹扎眼的猩紅。
白姑姑打著傘,照例巡查各處殿宇。
傘面被雨點砸得“噼啪”作響,她踩著青石板,腳步沉穩。
當她路過針線房時,眼角余光不經意地掃過那片晾曬的布料。
起初她并未在意,可就在轉身的剎那,那抹熟悉的紅色和火漆印特殊的輪廓讓她腳步猛地一頓。
她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疾步上前,一把撥開礙事的桌布。
當看清那半枚火漆印的瞬間,白姑姑的臉“唰”地一下血色盡褪!
是麗貴妃的私印!
這枚印章從不用于宮中正式文書,只在處理最機密、最見不得光的私事時才會動用!
它怎么會出現在蘭臺殿這個鬼地方?
還被如此大喇喇地晾曬出來?
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她甚至能聽見自己耳膜內血液奔涌的“嗡鳴”聲。
白姑姑來不及細想,只覺得渾身冰冷。
這東西絕不能留!
她厲聲呵斥跟在身后的宮女:“那是什么臟東西!看著就晦氣,快!立刻給本姑姑取下來,燒了!燒得干干凈凈,一點灰都別剩!”
宮女不敢多問,連忙取下信紙,在白姑姑的監督下,投入廊下的銅盆,用火折子點燃。
紙張遇火,“嗤”地一聲蜷曲,邊緣焦黑翻卷,化為一縷青煙,最后只剩一撮黑灰。
雨水隨即落下,將灰燼打濕、沖散,融入泥水之中。
白姑姑死死盯著那撮灰燼,直到確認它被雨水打濕、徹底沒了蹤跡,才長長地舒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她并未察覺,就在不遠處一堆碼放整齊的柴垛之后,柳五娘正蹲在陰影里,手中握著一根燒黑的炭條,飛快地在一塊撿來的破布上臨摹著什么。
她將方才驚鴻一瞥看到的完整印痕,一筆不差地復刻了下來——炭條劃過粗布的“沙沙”聲,輕得如同夜蟲低語。
當晚,蘭臺殿的燈火亮到深夜。
沈清辭將那塊畫著炭筆印記的破布,與一本被撕去大半的賬本殘頁并排放在桌上。
燈光下,炭筆畫出的火漆印輪廓,與賬本殘頁上一個模糊的印泥痕跡,分毫不差,完美吻合。
她唇角那抹笑意加深了,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她連銷毀證據,都慌了節奏,看來這印記背后,藏著天大的秘密。”
“小李子。”她朝門外輕喚一聲。
一個身形瘦削的小太監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跪地聽令。
“明天一早,你去宮門外盯著,采辦處的吳公公出宮后,跟緊他。記住,只看,只聽,不要讓他發現你。”
次日,天色依舊陰沉。
西市的一處瓜果攤前,一個頭戴草帽、臉上抹著泥灰的少年正賣力地吆喝著。
這正是喬裝改扮后的小李子。
他的目光看似在招攬客人,實則死死鎖定在街角那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上。
那是吳公公的馬車。
馬車沒有駛向任何商鋪,而是七拐八繞,停在了西市最偏僻的一家“通達老鏢局”的后門。
小李子心頭一緊,丟下瓜攤,悄悄摸了過去。
他像只貍貓,貼著墻根,藏在一排大水缸后面。
粗陶缸壁冰涼潮濕,雨水順著缸沿滴落,打濕了他的肩頭。
他看見吳公公下了車,警惕地四下張望后,一個全身籠罩在黑色斗篷里的人影從鏢局側門閃出。
斗篷人將一個沉甸甸的玄鐵匣子遞給吳公公,吳公公則回遞了一大袋銀錢,看那分量,絕非小數目。
金屬碰撞的“叮當”聲在雨聲中格外清晰。
交易完成,兩人即將分開。
小李子冒險將身子探出一些,想聽清他們的對話。
只聽斗篷人壓低了聲音,語氣急促:“……回去告訴主子,將軍說,下次改走水路,北苑那邊……太險了。”
話音未落,“汪!汪汪!”鏢局院內一條被鐵鏈拴著的惡犬突然狂吠起來,聲音響亮刺耳,震得小李子耳膜發痛。
“誰!”斗篷人和吳公公同時厲喝一聲,朝水缸方向望來。
小李子暗道不好,轉身就跑。
慌亂中,他撞翻了墻角一個廢棄的鐵器架子,只覺得左臂一陣鉆心的劇痛,似乎被什么鋒利的東西劃破了。
鮮血瞬間涌出,溫熱黏膩地順著小臂流下,滴在濕漉漉的石板上,與雨水混成淡紅。
他顧不得疼痛,拼命沖出小巷,混入人群,消失不見。
夜色再次降臨,暴雨未歇。
小李子渾身濕透,臉色慘白如紙,踉蹌著跑到冷宮側門,終于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地。
沈清辭得到消息,竟親自帶著藥箱趕了過來。
在昏暗的門房里,她剪開小李子濕透的衣袖,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赫然出現,皮肉外翻,觸目驚心。
她親自為他清洗傷口,藥水觸到創面時,小李子在昏迷中仍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
就在這時,她發現小李子的右手即便在昏迷中,也死死地攥著什么東西,指節都已發白。
她小心翼翼地掰開他的手指,一枚邊緣鋒利、帶著血跡的鐵片殘角掉了出來。
沈清辭拾起殘角,借著燭火細看,只見上面刻著幾個小字:“崇武營·甲字三”。
她的瞳孔驟然一縮,腦海中瞬間閃過賬本殘頁上那一串串甲胄編號的墨跡——**完全一致**。
她幾乎能聽見自己心跳的“咚、咚”聲,在寂靜的門房里格外清晰。
回到殿內,沈清辭沒有片刻遲疑。
她取來一碗清澈的特制藥水,將那枚鐵片殘角浸入其中。
神奇的一幕發生了,只見鐵片表面,一行肉眼幾乎看不見的暗記,在藥水的浸潤下,緩緩浮現出來——“北線·七批·未登冊”。
未登冊……
沈清辭閉上雙眼,靜靜地站立了許久。
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寒潭般的沉靜。
她低聲自語,聲音輕得仿佛會被雨聲吞沒:“原來如此。這不是中飽私囊的貪財,這是……在備戰。”
第二天,麗貴妃照例派人送來一罐安神茶賞賜給白姑姑,以示安撫。
小桃按照沈清辭的吩咐,將一味名為“定魂藤”的無色無味藥粉,悄悄混入了茶中。
當夜,白姑姑睡得格外沉。
柳五娘如同鬼魅般潛入她的臥房外,將耳朵貼在窗紙上,屏息傾聽。
屋內,白姑姑在藥效的作用下,開始斷斷續續地囈語,將深埋心底的恐懼與秘密一一吐露。
“……每月初七,吳公公……帶回三封密信……一封給貴妃娘娘……一封……當場燒掉……還有一封,藏,藏在北苑那間廢棄庫房的夾墻里……娘娘說,她說等陛下……等陛下親征之日,就是……就是換旗之時……”
夢話斷斷續續,卻字字驚心。
黎明前,沈清辭將柳五娘記錄下的所有內容付之一炬,只將那幾個最關鍵的詞句,用細如蚊足的字,抄錄在一張小小的紙條上,卷起塞進了自己隨身的銀針包內膽。
天色微亮,她喚來傷勢已無大礙的小李子。
“明日,你混入給北苑守軍送膳食的隊伍里。”她遞給小李子一個紙包,里面是碾成粉末的藥渣,“把這個,倒進北苑廢棄庫房東邊角落的第三口枯井里。”
小李子重重點頭,沒有多問一個字。
沈清辭轉過身,望著窗外終于漸漸停歇的雨幕,天邊透出一絲詭異的魚肚白。
她的聲音冰冷而堅定:“我要他們自己,把證據從地底下挖出來。”
與此同時,數里之外的御書房內,燈火通明。
年輕的帝王蕭景珩剛剛批閱完一堆奏折,一名暗衛悄然現身,呈上一張新的密報。
蕭景珩展開密報,上面的字跡簡潔有力:“蘭臺殿近日頻繁調取‘定魂藤’用量記錄。”
他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緒,只是拿起朱筆,在密報末尾從容批注了幾個字:“準用。另,北苑井水,查毒。”
筆鋒落下,一場無聲的風暴,已在宮城的兩個角落同時醞釀。
棋盤已經布好,棋子各就各位,只待那第一聲落子,便將是雷霆萬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