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深處,血腥與腐臭交織成令人窒息的濃霧,鐵鏈銹蝕的腥氣混著皮肉焦糊的焦臭,一寸寸鉆入鼻腔。
石壁滲出陰冷的濕意,指尖觸之如覆寒冰;遠處水滴從穹頂墜落,敲在石洼上,發出“嗒、嗒”的回響,仿佛死神在倒數。
劉校尉被吊在刑架上,渾身皮開肉綻,血痂層層疊疊,像干涸的河床。
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裂開的皮肉,可他已麻木得感覺不到痛楚——只有耳朵還活著,聽得見刑部尚書焦躁的腳步聲,靴底碾過碎石,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心尖上,震得鐵鏈輕顫,嗡鳴入骨。
三日三夜的酷刑,磨碎了他的皮肉,卻未能撬開他的嘴。
案子僵持在此,每拖延一刻,背后那只無形的手便多一分準備時間。
“尚書大人,”一旁的大理寺卿壓低聲音,酷刑無用,不如誘供。”他湊近一步,衣袖擦過案角,發出窸窣輕響,“我們不妨放出風聲,就說柳嬤嬤經不住大刑,已經全招了。”
刑部尚書猛地停步,皮靴頓地,一聲悶響。
他眼中精光一閃,如同暗夜中掠過的刀鋒。
與此同時,皇城深處的密室中,蕭景珩指尖輕叩著黑沉的檀木桌面,聽著暗衛的匯報,那叩擊聲低而沉,如更漏滴心。
窗外風穿檐角,發出嗚咽般的哨音,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瘋了?不,她瘋得正好。”他淡淡道,聲音如雪落寒潭,“讓她再瘋一會兒。”
當夜,天牢換防。
兩名獄卒端著酒菜,故意在劉校尉隔壁的空牢房坐下,說話的聲音不大不小,卻字字清晰,如同鐵釘一枚枚敲入劉校尉的耳膜。
“聽說了嗎?那個從冷宮抓來的柳嬤嬤,是個軟骨頭,才上了一輪夾棍就全吐了!”
“哦?她說什么了?”
“還能說啥!她說,每月十五交接,都是那個姓劉的校尉親自押車!還說……麗將軍許諾事成之后,給他一個指揮使的肥缺!”
“嘖嘖,這劉校尉嘴還真硬,自己扛下了所有,是條漢子!可惜啊,人家早把他賣了,他還在這兒充好漢呢。”
“砰!”一聲巨響,仿佛困獸的垂死掙扎。
劉校尉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將頭撞向冰冷的石墻,鐵鏈嘩啦作響,震得整座牢房嗡鳴。
他雙目赤紅,青筋暴起,額角血流如注,順著顴骨滑下,在下頜滴落,砸在石地上,綻開一朵朵暗紅的花。
他用盡畢生力氣嘶吼道:“閉嘴!你們都給我閉嘴!是麗將軍下令!是麗將軍下令讓我做的!與我何干!是她要我頂罪!”
恐懼,比酷刑更尖銳。
被同伙背叛、推出去當替死鬼的絕望,瞬間摧毀了他最后的防線。
守在暗處的書記官立刻沖出,將這癲狂中的嘶吼逐字記錄,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的銳響,如同毒蛇吐信。
供狀謄寫完畢,迅速按上劉校尉血肉模糊的手印,隨即用火漆封存,直送大內。
劉校尉的招供如同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
獄卒們在角落竊竊私語,刑部尚書在回廊盡頭低聲吩咐親信,而遠在蘭臺殿的沈清辭,似已預感風起,早已備好紙筆,靜候消息。
消息通過陳嬤嬤留下的舊線,如風一般傳入蘭臺殿。
沈清辭正在燈下看書,燭火搖曳,在她眉骨投下深邃的陰影。
聽到小桃的稟報,她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指尖仍穩穩壓在書頁邊緣,仿佛剛才那一聲嘶吼,不過是風過竹林。
“小桃,取湖州新貢的雪浪紙來。”她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冰面裂開一道細紋。
小桃很快取來紙筆。
沈清辭親自執筆,模仿著一種粗獷豪放的筆跡——她曾在麗將軍奏折的邊角見過他批注,那筆鋒如刀劈斧鑿,橫豎皆帶殺氣,她早已默記于心。
她寫下一行短促而殺氣騰騰的字:“十五貨改西嶺,滅口多事御史。”落款,一個潦草的“麗”字,筆鋒拖曳,如逃命時的踉蹌。
寫罷,她將信紙投入一旁早已備好的淺褐色藥水中,藥液泛起微泡,發出輕微的“滋滋”聲。
片刻后撈起,用微火小心翼翼地烘干,火舌舔過紙面,邊緣蜷曲發黃,如同被歲月灼傷。
原本嶄新的雪浪紙瞬間變得陳舊泛黃,邊角微脆,仿佛真的在行伍的皮囊里,歷經過塞外的萬里風雪。
“把它交給趙公公,”沈清辭將這封足以亂真的“密信”遞給小桃,“讓他安排冷宮灑掃的雜役,在巡防太監必經之路上‘無意’拾得。記住,人最怕的不是犯罪,而是被人設計,推出去頂罪。”
次日,御前會議。
刑部尚書呈上劉校尉畫押的口供,緊接著,內廷監也呈上了一封“從冷宮雜役手中收繳的密信”。
口供與密信,如兩道驚雷,炸響在肅穆的朝堂。
麗貴妃的兄長,領著禁軍統領之職的麗崇武當即出列,面色漲紅,怒斥道:“一派胡言!此乃偽造!是有人蓄意構陷!我妹妹閨閣之秀,我麗家世代忠良,豈會與軍械走私案有關?請陛下降旨,嚴懲造謠生事之人!”
滿朝文武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龍椅上的蕭景珩。
只見他面無表情,既不信,也不怒,只是將那封薄薄的“密信”翻來覆去看了三遍。
他的指尖緩緩摩挲著紙張的質地,粗糙的纖維在指腹劃過,如同觸摸一段被掩埋的真相。
忽然,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大殿每一個角落:“此紙……似乎是今年開春新貢的江南湖州雪浪紙。朕記得,此紙矜貴,產量稀少,只賞賜給了幾位重臣和后宮妃嬪。”他頓了頓,目光如劍,直刺麗崇武,“麗將軍府上,可有此物?”
麗崇武心頭一震,額角瞬間滲出冷汗,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說有,等于承認了信件的來源;說沒有,若是被查出來,便是欺君之罪!
他未及回答,蕭景珩已轉向一旁的內務府總管:“去查。三月至今,宮中雪浪紙的領用記錄。”
內務府總管領命而去,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捧著記錄匆匆返回,高聲稟報:“啟稟陛下!查明,麗貴妃娘娘宮中,于三月初七,領過兩刀湖州雪浪紙,與……與此信紙,應為同一批次!”
“轟”的一聲,麗崇武只覺腦中一片空白。
滿堂寂靜,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根本不在乎信是不是麗將軍寫的,他只在乎,這盆臟水,能不能穩穩地潑在麗家頭上。
御前會議的風波暫告一段落,消息如長了翅膀一般飛到了蘭臺殿。
趙公公將朝堂上驚心動魄的一幕復述給沈清辭聽,聲音微顫,帶著劫后余生的敬畏。
沈清辭只是緩緩點頭,呷了一口溫茶,茶香氤氳,暖意從喉間滑落,卻未達眼底。
“他不是不信,他是在等,等一個足夠大、大到能讓太后都無法再偏袒的罪名。”
她放下茶盞,瓷底與案面輕碰,發出清脆一響。
她從書架最深處取出一冊蒙塵的舊醫書,指尖拂過書脊,揚起一縷細灰,在斜射的光柱中如塵舞動。
翻到夾頁,里面赫然藏著一張泛黃的圖紙——是她父親當年親手繪制的“京畿軍需庫房結構圖”。
她的指尖,帶著一絲冰冷的顫抖,劃過圖上密密麻麻的標注,仿佛觸摸父親未冷的血。
最后,她取來朱筆,筆尖飽蘸濃墨,重重圈出了“甲字三號庫”與“東廄暗道”的連接處。
“小桃,”她將圖紙交給小桃,“明日,親手送給孫御史。就說,這是沈家女兒,還他當年在朝堂上為我父辯解的一杖之恩。”
當夜,須發半白的孫御史在書房見到這張圖紙時,驚得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他對著燭火,將圖紙看了不下百遍,枯瘦的手不住地顫抖,火光映在紙上,那些標注仿佛在跳動,如同冤魂的低語。
作為言官,他一生彈劾不法,卻因當年未能保住沈將軍而引為畢生憾事。
天亮時分,一份附有重繪“甲胄轉運路徑圖”的奏折,被緊急送入宮中。
奏折言辭犀利,直指要害:“禁軍統領麗崇武,近年借修繕東廄之名,暗中打通軍需庫房暗道,常年監守自盜,私運軍械出京,倒賣牟利!其妹麗貴妃,掌內庫鑰匙,每月初七借查驗之名,親往庫房,實為巡查暗道,掩人耳目!”
此奏一出,舉國嘩然。
消息傳到仁壽宮,太后氣得當場摔了最心愛的玉如意,玉碎之聲清脆刺耳,如同命運崩裂。
她立刻召見皇帝。
蕭景珩跪在太后面前,神色平靜而恭順:“母后,此事干系重大。若不查,我大淵邊軍將士,恐無甲可穿,國之將亡;若深查,又恐傷及貴妃體面,動搖后宮。”
他將皮球,穩穩地踢給了太后。
太后胸口劇烈起伏,閉上眼,許久才吐出一句淬了冰的話:“那就給哀家一查到底!但有一條——不準動貴妃!”
她還是要保她的侄女。
當夜,一道圣旨自宮中發出,以雷霆之勢,直奔冷宮而來。
趙公公跪在蘭臺殿前,雙手顫抖地接下圣旨,老淚縱橫,滾燙的淚滴落在黃絹上,暈開一小片深色。
沈家沉冤十載,終于迎來了第一道曙光。
沈清辭立于殿前臺階之上,漫天風雪落在她的肩頭,寒意刺骨,卻未讓她退后半步。
她的發絲被風卷起,如墨旗獵獵。
她望著遠處宮燈搖曳的紫禁城,聲音比這冬夜的雪還要冷。
“這冷宮的地,曾埋過前朝的皇后;今日的雪,便要用來洗清我沈家的血海深仇。”
而在那燈火通明的御書房中,蕭景珩沒有看任何奏折。
他徐徐展開一幅全新的圖紙,那上面繪制的,竟是冷宮的地勢全貌。
圖中不僅標注了所有宮殿院落,更用朱砂細筆,在蘭臺殿周圍標注了數處“機關”、“秘道”的字樣。
在圖紙一角,是他龍飛鳳舞的批注小字:“沈美人,你……究竟是誰?”
風雪呼嘯,一道尖銳的宣旨聲劃破冷宮死一般的寂靜,由遠及近。
圣旨,終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