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門被重新漆成墨綠色，像一塊晚秋的湖面。門楣上掛著學生會新換的金屬牌：街舞社練功房。燈光從磨砂玻璃里漏出來，節奏強烈的鼓點一下一下砸在走廊墻面上，像心跳被放大了無數倍。

沈雨嫣抱著電腦，站在三米外的拐角處，影子被燈光拉得很長，又很快被鼓點震碎。她今天穿了最普通的黑衛衣，帽繩垂在兩側，像兩條不敢出聲的尾巴。

在那個男生突兀地探訪之前，這里還是她的秘密角落——掉漆的長桌、舊吉他、一盞昏黃的壁燈。現在，桌子被搬走，地板貼了黑色防滑貼，墻角堆起鏡面移動墻，連空氣里都飄著新地毯的塑料味。她錄歌的地方，就這樣變成了別人的舞臺。

鼓點忽然停了，門縫里爆出笑聲。顧昊的聲音從里頭傳出來，帶著一貫的明亮：“下一首《晴天》前奏誰來？我吉他調好了！”接著是此起彼伏的歡呼。

沈雨嫣低頭打開手機的剪映，屏幕上一條紅色干聲軌孤零零地躺在灰色背景里，像一條被擱淺的小魚。

她原本打算今晚把《雨天》進行二次錄制再剪完——翻唱孫燕姿那首，副歌里“誰能體諒，雨天”的轉音她練了整整一周，可此刻，她連耳機都不敢戴，怕聽見自己格格不入的心跳。

門忽然被推開，顧昊抱著吉他探出半個身子。他今天穿了件白色連帽衛衣，帽子邊緣滾了一圈藍色，像漫畫里跑出來的少年。

他看見沈雨嫣，眼睛一亮，下意識把吉他背到身后：“沈老師也過來湊熱鬧么？要不要來個才藝表演，我覺得你那天哼的歌曲特別好聽。”

沈雨嫣愣住，帽檐下的睫毛抖了抖，還沒來得及回答，里面蹦出一個扎高馬尾的女生，自來熟地拍她肩膀：“師姐！你怎么在這里呀？”

師姐。這兩個字像兩顆小石子，咚一聲掉進顧昊的眼睛里。他挑眉，目光在她身上重新掃了一遍，嘴賤地說：“沒看出，這么膽小的人已經是當師姐的人了。”

沈雨嫣詫異地抬起頭：“什么？”

顧昊把吉他換到左手，右手做了個夸張的邀請動作：“師姐也可以進來呀！今天我們社團迎新，設備齊全，學姐要不要露一手？”

沈雨嫣狐疑地看了下顧昊，搖頭，幅度很小，卻堅決：“你們玩，我不會才藝更不會唱歌，先走了。”她朝剛剛叫她師姐的女生露出一個抱歉的笑，轉身快速地往圖書館二樓走去。

熱情的小師妹轉向顧昊，疑惑地說：“你怎么會認識雨嫣師姐呀?她平時可社恐啦，基本不會參加這些文藝活動。”

顧昊皺起眉頭，難道自己那天聽錯了？唱歌的是另有其人？真是見鬼了。

鼓點重新響起，門被熱情的女生拉回。顧昊又重新融入人群之中，嗨了起來。

回到出租屋已經九點。隔壁夫妻又在吵架，摔門聲震得臺燈晃了晃。

沈雨嫣把電腦放在床上，打開微博，手指懸在鍵盤上很久，才敲下一行字：【@雨聲不響：近期有些事情要忙，停更一段時間。謝謝大家的等待，我們桂花后再見。】

發出去那一刻，她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椅子上。

屏幕上的轉發和評論飛快滾動——【不要啊，我剛把《桂花瑤》循環了三天】

【雨總別鴿，你是我的百靈鳥】

【桂花后再見？那不得明年了！】

沈雨嫣一條都沒回。她打開電腦的 AU，把《雨天》的工程文件拖進回收站，又拖回來，再拖進去，最后干脆合上電腦。房間里只剩隔壁斷斷續續的爭吵聲，像壞掉的收音機。

她忽然想起白天林栩把作業本遞給她時，奶聲奶氣地說：“老師，我爸爸說如果我這次寫話能得五顆星，就帶我吃披薩。”五顆星，意味著要寫夠三句話，不跑題，不畫恐龍。那么簡單，又那么難。

她深吸一口氣，從抽屜里翻出林栩的進度表——數學 36分，語文 41分，英語 29分。她拿紅筆在“數學”旁邊畫了個小小的箭頭，指向 50分的位置。

箭頭旁邊，她寫下一行小字：搬家前，務必達成。搬家，意味著要攢夠三個月房租，意味著要接更多家教，意味著要更早起床，更晚睡覺。地下室這個秘密基地，已經是個暴露的錄音角落啦。

想到這里，她又不禁想∶顧昊到底聽到了多少呢？他會不會認出自己？而后她又自嘲地摸了摸鼻子∶哎呀，指不定人家根本不知道@雨聲不響這個博主啦。真的沒啥好焦慮的啦。

她打開手機備忘錄，列出時間表：

周一三五：麥當勞晚班20:00-22：00

周二四：咖啡店晚班 18:00-23:00

周六：林栩 9:00-11:00

寫完，她把備忘錄置頂，像給自己釘了一張無形的軍令狀。隔壁的爭吵聲漸漸低了，她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一下一下，像鼓點，又像倒計時。

第二天清晨六點，她背著電腦去了圖書館自習室。自習室還沒開門，她坐在臺階上，把耳機塞進耳朵，聽自己昨天沒來得及剪完的《雨天》。副歌部分，她故意把呼吸聲留得重了一點，像雨絲落在窗欞。

她忽然想起顧昊昨天在地下室門口說的那句“學姐要不要露一手”，語氣里的輕快像一把鑰匙，差點撬開她的秘密。她搖搖頭，把耳機摘下，塞進更深的口袋。

圖書館開門后，她選了最角落的位置，電腦屏幕亮度調到最低，像做賊。自習室窗外是一棵老桂花樹，風一吹，花瓣簌簌落在玻璃上，像無數細小的手在叩門。她盯著花瓣，忽然想起視頻里評論里那條“她從不露臉，但卻把歌唱進所有人心里”，鼻子一酸，卻又笑了。

她把鍵盤聲音調到靜音，打開 AU，新建軌道，給文件命名：《雨天》未完成版。

她沒有唱，只是把伴奏拖進去，又把窗外的風聲錄了一段，當背景噪音。保存，導出，上傳網盤，設置僅自己可見。做完這一切，她合上電腦，像合上了一個短暫的夢。

中午，她收到顧昊的微信。

【顧昊：你真的不會唱歌么？還是只會哼歌啊？】

沈雨嫣盯著那行字，盯著那兩個“？”，久到屏幕自動熄滅。她想起昨晚自己發的那條停更預告，想起評論區里“桂花后再見”的玩笑，想起銀行卡里只剩三位數的余額。她深吸一口氣，回復：

【不會。】

發出去那一刻，她忽然覺得，桂花味的風好像停了。

她把手機反扣在桌上，繼續給林栩寫下一周的識字卡片：山、川、日、月，一筆一劃，像在給未來的自己鋪路。

窗外，桂花樹還在，風還在，鼓點還在。只是地下室的門，已經換成了街舞社的節拍。地下室和圖書館中間還有個中空層，本來是極好的錄音棚，好啦，現在全被顧昊毀了，她恨恨地想。

“不過沒關系啦，很快就會有自己的新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