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的海霧還未散盡,蕭辰已站在船舷邊用指節敲擊甲板。這是艘紅旗幫留下的雙桅快船,船體吃水線以上的木板泛著潮濕的霉味,他指尖劃過一處細微的裂縫,眉頭不由得收緊——昨夜與海盜搏殺時,船身側面被撞出的暗傷比預想中更嚴重。
“少爺,氣壓計指針掉得厲害。”陳阿忠捧著個黃銅外殼的西洋儀器跑過來,老人的手在發抖,“老輩人說這是‘龍王爺要翻江’的兆頭。”
蕭辰接過氣壓計,玻璃管里的水銀柱果然低得嚇人。他抬頭望向天際,原本灰蒙蒙的云層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堆疊,像被巨手揉皺的鉛紙,邊緣泛著詭異的青黑色。海風突然變得燥熱,帶著股咸腥的鐵銹味——這是臺風來臨前最典型的征兆。
“把前桅鋸掉!”蕭辰突然轉身,聲音穿透甲板上的嘈雜,“主帆只留三成,所有貨箱移到船尾壓艙!”
陳阿忠愣住了:“鋸掉桅桿?那以后怎么航行?”
“現在不鋸,等下整艘船都要被掀翻!”蕭辰抓起斧頭扔給老仆,自己奔向絞盤,“阿初,帶雪瑤進底艙,把艙門用角鋼頂上!”
十三歲少年的吼聲里有種不容置疑的威嚴。阿初連忙拽著驚魂未定的雪瑤鉆進船艙,小姑娘攥著哥哥昨晚削的木劍,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甲板上,蕭辰已經指揮著幾個臨時收服的海盜俘虜(昨夜留了三個活口)開始拆卸前桅繩索。
他記得前世在海軍學院研修過的臺風路徑圖——南海夏季的臺風多生成于菲律賓以東洋面,移動軌跡往往沿著副熱帶高壓邊緣向西北行進。此刻的風向正從東南急轉為東北,配合氣壓計的讀數,這場風暴的中心氣壓恐怕已低于950百帕,屬于強臺風級別。
“用纜繩把淡水桶捆在船中縱軸線上!”蕭辰一邊用鑿子撬開固定前桅的榫卯,一邊嘶吼著下達指令,“把備用錨鏈扔進左舷艙,保持重心偏移不超過三度!”
這些操作規范源自現代船舶穩性手冊,此刻卻成了救命的稻草。當第一個巨浪拍上甲板時,前桅的固定螺栓終于被震松,蕭辰撲過去用斧頭砍斷最后兩根纜繩,整根桅桿帶著帆布“轟隆”一聲墜入海中,濺起的水花打在他臉上,冰冷刺骨。
幾乎就在同時,天昏地暗。
臺風眼壁的狂風裹挾著暴雨砸下來,海浪像被激怒的巨獸,將快船拋上浪尖又狠狠摁進波谷。雪瑤和阿初在底艙里死死抱住床腿,聽著頭頂傳來木板撕裂的聲響,像隨時會被碾碎在鋼鐵與怒濤之間。
蕭辰跪在舵輪旁,用鐵鏈將自己和舵盤鎖在一起。浪花灌進船艙時,他能清晰地看到船首吃水線在劇烈起伏,每一次傾斜都接近四十度的危險角。他死死盯著羅盤,根據浪涌方向不斷調整航向——必須讓船身始終與風向保持三十度夾角,既不能正面硬抗,也不能被完全順向拖拽。
“往西北偏西方向轉五度!”他對著傳聲筒嘶吼,聲音被狂風撕得粉碎。陳阿忠趴在艙壁的傳聲口,用盡全力重復著指令,老人的蓑衣早已被海水浸透,卻死死守在那里不肯退開。
不知過了多久,當蕭辰的手臂因長時間緊繃而開始抽筋時,雨勢突然減弱了。
詭異的平靜在剎那間降臨。甲板上的積水不再晃動,天空裂開一道縫隙,露出慘白色的陽光。蕭辰抬頭望去,頭頂是旋轉的云層漩渦,邊緣泛著金色的光暈——他們竟然闖入了臺風眼。
“是……是晴天?”阿初扶著雪瑤從底艙爬出來,小姑娘揉著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見。
“抓緊時間抽水!”蕭辰扯開鐵鏈,手臂上勒出的血痕滲著血絲,“風眼過去就是另一側的風壁,我們還有一個時辰準備!”
他的判斷精準得可怕。一個小時后,當西風帶的狂風再次呼嘯而至時,經過加固和壓艙的快船雖然顛簸依舊,卻再沒出現傾覆的危險。
次日清晨,風暴過境后的海面像鋪展開的深藍色綢緞。蕭辰指揮眾人修補船帆時,瞭望的海盜突然高喊:“右前方有船!”
那是艘三桅貨船,船身傾斜在暗礁群里,主桅折斷在水中,船尾隱約可見“瑪麗號”的英文標識。蕭辰用望遠鏡觀察片刻,發現甲板上還有人影晃動。
“放下小艇。”他放下望遠鏡,“忠伯守船,阿初照顧雪瑤,我去救人。”
靠近后才發現,“瑪麗號”的船底被礁石撞開了個大洞,海水正汩汩涌入。一個高鼻梁的洋人正指揮水手往船上搬運救生箱,看到蕭辰的小艇靠近,驚喜地揮舞著帽子。
“感謝上帝!”洋人跳進小艇時差點摔倒,他的燕尾服沾滿油污,卻依舊保持著紳士風度,“我是威廉·麥金農,香港怡和洋行的大班。請問閣下是?”
“蕭辰。”十三歲少年的回答簡潔有力,他指著貨船的破損處,“船身龍骨沒斷,還有救。讓你的人把貨艙里的棉花搬到船身傾斜的一側,能延緩下沉速度。”
麥金農愣住了。這個中國少年不僅說著流利的英語,提出的搶救方案竟與他船上的大副不謀而合。當蕭辰指揮眾人用纜繩將“瑪麗號”固定在暗礁上,又用帆布和桐油臨時修補破洞時,英商的眼神從最初的驚訝變成了深深的敬佩。
“蕭先生,您的航海知識簡直不可思議。”在被接到蕭辰的快船上后,麥金農遞過來一瓶威士忌,“如果不是您,我們三十人都要葬身魚腹。”
蕭辰擺擺手拒絕了酒,指著“瑪麗號”貨艙:“里面裝的什么?”
“橡膠。”麥金農嘆了口氣,“從馬來亞運到香港的,現在怕是要泡湯了。”
蕭辰的眼睛亮了。他想起前世的記憶——1880年代正是汽車工業萌芽期,天然橡膠的需求將在十年內暴漲二十倍。他看著麥金農沮喪的臉,突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麥金農先生,或許這些橡膠還能派上用場。”
海風吹過甲板,帶著雨后的清新。麥金農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濕透卻眼神銳利的中國少年,突然有種預感——這次海難,或許會成為他人生中最幸運的轉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