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1年正月的瓊州海峽，咸腥的海風裹著雨絲抽打在“海鯊號”的甲板上。蕭辰披著油布雨衣，手里的黃銅望遠鏡正對準南岸那片朦朧的陸地——瓊州島像一頭沉睡的巨鯨，伏在南海的碧波里。

“還有半個時辰靠岸。”雷震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這位前清武官此刻正檢查著藏在貨箱夾層里的二十支毛瑟槍，刀疤在艙燈映照下泛著冷光，“少爺確定要用‘南洋糖商’的身份？”

蕭辰放下望遠鏡，十四歲少年的身量已近成人，只是眉宇間還帶著未脫的青澀，眼神卻比艙外的海水更沉：“越普通的身份，越能藏住鋒芒。”他指向艙內(nèi)堆積如山的“貨物”——實則是勘測儀器與種子，“告訴弟兄們，到了岸上，少說話，多觀察。”

阿初正幫雪瑤梳理被海風打亂的辮子，聞言抬頭道：“少爺教我的旗語暗號，我都記熟了。”小姑娘手里攥著塊藍布帕子，上面用炭筆標著簡易符號，這是蕭辰結合電報碼設計的應急信號。

陳阿忠拄著拐杖走到船舷邊，望著越來越近的海岸線，渾濁的眼睛里泛起淚光：“三十年前隨老爺來過一次，那時這里還是荒灘，沒想到……”

“正因荒涼，才是天賜之地。”蕭辰接過話頭，指尖在海圖上的臨高縣位置重重一點，“記住，我們要的不是繁華碼頭，是能藏兵、能產(chǎn)糧、能造船的荒灘。”

午時三刻，“海鯊號”緩緩駛?cè)肱R高角的簡易碼頭。岸邊稀稀拉拉站著幾個穿粗布短褂的漢子，為首的是個留著山羊胡的中年人，見船靠岸立刻堆起笑：“可是南洋來的蕭老板？小人王二麻子，是縣太爺派來接應的。”

蕭辰跳上碼頭，一身月白杭綢褂子襯得他面如冠玉，身后雷震等人抬著的“樣品箱”（實則裝著銀元）發(fā)出沉悶的碰撞聲。王二麻子的目光在箱子上打了個轉(zhuǎn)，笑容更諂媚了：“蕭老板一路辛苦，縣太爺備了薄酒……”

“酒就免了。”蕭辰遞過一個沉甸甸的銀錠，“我這次來，是想看看海邊的荒地。聽說這一帶不少鹽堿地，賤價都沒人要？”

王二麻子掂著銀錠，眉開眼笑：“蕭老板真是好眼光！從這臨高角往南，二十里地都是荒灘，別說種地，連草都長不旺。您要是想要，小人幫您通融通融，一畝地……就收您五十文？”

“五十文太貴了。”蕭辰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要的不是一畝兩畝，是一千畝。而且我聽說，這些地根本不在官府冊籍上。”

王二麻子的笑容僵在臉上，剛要辯解，就見雷震往前一步，腰間的佩刀“噌”地露出半寸，寒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他頓時矮了半截：“那……那您說多少？”

“二十文一畝，現(xiàn)銀交割。”蕭辰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另外，我要你找十個熟悉地形的向?qū)В詈檬嵌枳逶挼摹！?

三日后，臨高角以南的荒灘上插滿了寫著“蕭”字的木牌。蕭辰帶著雷震和三個黎族向?qū)В媒?jīng)緯儀測量地勢。海風掀起他的衣擺，露出腰間別著的黃銅指南針——這是麥金農(nóng)送的西洋貨，刻度精確到分。

“這里海拔五米，高潮位時會被淹沒半米。”蕭辰在本子上記錄著，“挖三米深就能見淡水，適合建蓄水池。”他指向西北方向的紅樹林，“那里能做天然屏障，船可以從隱蔽水道進出。”

雷震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紅樹林密如蛛網(wǎng)，退潮時露出的氣根像無數(shù)只手抓著灘涂：“少爺是說，把船藏在里面？”

“不僅藏船。”蕭辰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指間捻碎，“這土含鹽量高，但改良后能種甘蔗。我們明著開糖廠，暗地里……”他做了個“挖”的手勢，“地下可以建倉庫和兵工廠。”

正說著，向?qū)蝗话l(fā)出一聲短促的呼哨。蕭辰抬頭，只見遠處沙丘后轉(zhuǎn)出十幾個手持長矛的黎族漢子，為首的是個赤著上身的壯漢，胸前刺著猙獰的圖騰，腰間掛著人頭骷髏串成的飾物。

“是紅毛峒的峒首阿骨打！”向?qū)樕l(fā)白，“他們最恨漢人！”

雷震立刻將蕭辰護在身后，手按刀柄。阿骨打卻抬手制止了身后的族人，用生硬的漢語道：“你就是那個買荒地的漢人？”

“我叫蕭辰。”蕭辰向前一步，坦然迎上對方的目光，“我不是來搶地的，是來和你們做生意的。”

阿骨打冷笑一聲，長矛在沙地上劃出深深的溝：“漢人都只會騙人！前兩年的官老爺，用幾匹布就想換我們的山！”

“我用這個換。”蕭辰從包里掏出個小瓷瓶，扔了過去。阿骨打接住打開，一股濃郁的藥味散開——是蕭辰按現(xiàn)代配方調(diào)制的外傷藥。

“這是治刀傷的藥，比你們的草藥管用十倍。”蕭辰的聲音傳遍海灘，“我還能教你們種甘蔗，比種山蘭稻收成多三倍。但我有條件：紅毛峒的弟兄，要幫我守著這片灘涂，不許官府和其他峒的人靠近。”

阿骨打盯著藥瓶看了半晌，突然對身后喊了句黎語。過了些許時光，兩個族人抬著個擔架走過來，上面躺著個腹部中箭的青年，傷口已經(jīng)化膿發(fā)臭。

“你要是能救活他，”阿骨打指著擔架，“紅毛峒三千弟兄，就認你這個朋友！”

蕭辰二話不說，讓阿初打開帶來的醫(yī)療箱（偽裝成商隊藥箱），取出酒精和手術刀。雷震想阻止，卻被他眼神制止。在黎族漢子們警惕的注視下，蕭辰利落地切開傷口，取出箭頭，撒上磺胺粉（他用磺胺結晶自制的消炎藥），最后用繃帶包扎好。

“兩天換藥一次，七天基本可以下地。”他站起身，對阿骨打道，“現(xiàn)在，可以帶我去見其他峒的首領了嗎？”

七日后，黎母山深處的天然溶洞里，火把照亮了巖壁上的古老壁畫。蕭辰與七位黎族峒首圍坐在篝火旁，面前擺著七只陶碗，里面盛著摻了雞血的米酒。

“漢人常說‘一言九鼎’。”蕭辰舉起陶碗，目光掃過每張黝黑的臉龐，“我蕭辰對山神發(fā)誓：瓊州的土地，漢黎共有；種出的糧食，漢黎平分；誰敢來搶，漢黎一起打！”

阿骨打第一個將酒一飲而盡，將空碗摔在地上：“紅毛峒信你！”

其他峒首紛紛效仿，碗碎聲在溶洞里回蕩。蕭辰看著地上的碎碗，知道自己不僅買下了一千畝荒地，更得到了三千最熟悉瓊州地形的“活地圖”。

離開溶洞時，雷震低聲道：“少爺就這么信他們？”

“不是信他們，是信利益捆綁。”蕭辰望著黎母山的輪廓，“等甘蔗種出來，糖廠開起來，他們就會明白，跟著我比跟著官府強。”

回到臨高灘涂的當晚，蕭辰在帳篷里鋪開新繪制的基地詳圖。阿初在一旁記錄著他的指令：“明日開始，先修三條隱蔽水道，寬五米，深兩米……”雪瑤則幫著整理白天勘測的數(shù)據(jù)，小臉上滿是認真。

陳阿忠掀簾進來，遞上一封密信：“香港來的，麥金農(nóng)先生說，第一批機器已經(jīng)裝船了。”

蕭辰拆開信，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油燈的光暈里，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幾年后的景象：糖廠的煙囪林立，訓練場上殺聲震天，“潛龍?zhí)枴痹诟蹫忱镄顒荽l(fā)。

“告訴麥金農(nóng)，讓他多帶些鐵軌過來。”蕭辰在圖紙上圈出一條線，“我們要修一條從糖廠到碼頭的小鐵路。”

夜色漸深，瓊州的海浪拍打著灘涂，像在為一場即將到來的風暴，奏響前奏。蕭辰知道，他在瓊州的第一步，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踏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