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堡深處,那間最為堅固卻也最為壓抑的石室。
冰冷的石壁上,僅有一盞殘舊的油燈搖曳著昏黃的光暈,將人影拉得忽長忽短,如同掙扎的魂靈。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草藥苦澀,以及一種更深沉的、源自生命本源即將枯竭的……冰寒死氣。
冷月凝躺在簡陋鋪就的草席上,身上蓋著數層厚褥,卻依舊無法驅散那從她體內源源不斷滲出的寒意。她的臉色是一種近乎琉璃般的透明蒼白,唇瓣毫無血色,呼吸微弱到需要屏息凝神才能勉強察覺。每一次胸口的細微起伏,都仿佛耗盡了全部氣力,看得人心驚肉跳。
明跪坐在一旁,眼圈通紅,疲憊如同沉重的枷鎖套在她瘦削的肩上,但她的眼神卻異常專注明亮,所有的精氣神都凝聚在指尖。數枚細長的金針,精準地刺在冷月凝心脈周圍的要穴,針尾以極其微弱的幅度高頻顫動著,發出幾不可聞的嗡鳴。她正在以“懸命一線針”的秘術,結合“千年地心乳”殘存的溫和藥力,極其艱難地維系著大姐心脈深處那最后一絲、如同風中殘燭般的生機火苗。
她的另一只手,始終輕輕搭在冷月凝冰冷的手腕上,時刻感知著那混亂微弱、隨時可能斷絕的脈象。額角的冷汗從未干過,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她也無暇擦拭。
樂悄無聲息地走進來,手中端著一碗剛剛熬好的、熱氣騰騰的參湯。她看著榻上氣息奄奄的大姐和幾乎油盡燈枯的二姐,明亮的眼眸中滿是血絲和痛楚。她將參湯輕輕放在明的手邊,低聲道:“二姐,多少喝一點,你不能也倒下。”
明沒有抬頭,只是極輕微地搖了一下,聲音沙啞得厲害:“給重傷的弟兄們分下去,我…還能撐。”她的全部心神,都系于指下的金針和那微弱的脈搏之上,不容有絲毫分心。
樂嘴唇動了動,看著明那近乎殉道般的專注和堅持,最終將勸說的話咽了回去。她默默退到一旁,靠冰冷的石壁坐下,從貼身的鹿皮囊中取出那柄金算尺和一本被水浸濕又晾干、邊緣卷曲的賬冊。就著昏暗的燈光,她開始飛快地計算、勾畫。
“現存口糧,黍米三袋半,粗鹽一壇,肉干僅剩十斤…傷患四十七人,能戰者…不足三十。箭矢耗盡七成,火磷砂還剩兩袋…翻江蛟雖退,但云夢澤水路已斷,外界消息全無,天機樓…絕不會善罷甘休…”
她越算,心越沉。數字冰冷而殘酷,昭示著塢堡此刻的外強中干和岌岌可危。資源匱乏,人心雖暫時穩住,但若得不到補充和外界聯系,困守孤堡,遲早是坐以待斃。大姐重傷昏迷,所有的壓力,都沉甸甸地壓在了她們姐妹和這些殘存的弟兄身上。
石室外,隱約傳來巡邏警戒的腳步聲、傷患壓抑的呻吟、以及老李壓低嗓音指揮加固工事的吆喝聲。每一種聲音,都透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和緊繃如弦的警惕。
就在這時!石室那厚重的木門外,傳來一陣急促卻刻意放輕的腳步聲,以及老李帶著驚疑不定的低聲稟報:“二小姐!三小姐!堡外…堡外水上來了一條小船!很奇怪…就一條小舢板,掛著…掛著白色的東西,不像水寇!上面好像只有一個人!哨兵發現時,它已經快到我們廢棄的舊碼頭了!”
樂猛地抬頭,眼中銳光一閃,瞬間收起賬冊和金算尺,手按上了腰間的短刃。“白色東西?一個人?”她看向明,明依舊全神貫注于施針,仿佛沒有聽見。
樂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疑,快速走到門邊,壓低聲音:“看清是什么人了嗎?有沒有武器?”
“看不清面容,披著斗篷,身形…看起來不算高大魁梧。沒看到明顯的兵器。但那舢板劃得極穩,速度很快,對這片水域很熟的樣子…不像是誤入。”老李的聲音充滿疑慮,“二小姐,三小姐,要不要…?”他沒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是警告驅離,還是…
樂的心念電轉。非常時期,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帶來滅頂之災。但…萬一呢?萬一是轉機?大姐昏迷前那驚天一劍震懾了群敵,但也徹底暴露了底牌,天機樓和逃走的翻江龍絕不會給他們太多喘息時間。困守,是死路。任何一點外界的變數,都可能蘊含著唯一的生路,哪怕這生路可能包裹著毒藥。
“我出去看看。”樂沉聲道,眼神變得果決,“不要驚動其他人,你帶兩個好手,跟我悄悄過去。沒有我的信號,不準動手,也不準放箭。”
“是!”老李應聲。
樂又回頭深深看了一眼石室內依舊維持著施針姿態、對周遭變故恍若未聞的明,以及榻上生死不知的冷月凝。她握緊了拳,眼中閃過一抹決絕,輕輕推開石門,閃身而出。
廢棄的舊碼頭,位于主堡側后方,大半都淹沒在洪水中,只剩下幾根腐朽的木樁和一小段搖搖欲墜的棧橋探入渾濁的水面。這里位置隱蔽,但防守薄弱。
樂帶著老李和兩名手持勁弩、眼神警惕的潛鱗衛,悄無聲息地潛行到一段殘破的矮墻后,目光銳利地投向水面。
果然,只見一條毫不起眼的灰黑色小舢板,正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滑破水面,朝著廢棄碼頭駛來。船頭,插著一根細長的竹竿,竹竿頂端,綁著一塊顯眼的、微微飄動的白布。這在水道上,通常是表示暫時停火、談判或傳遞消息的信號。
撐船者披著一件寬大的、看起來材質不錯的深灰色防水斗篷,兜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從身形動作判斷,似乎年紀不大,且并非孔武有力之輩。他(她)劃船的動作熟練而輕盈,小舢板在水面上留下一道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漣漪,顯示出對水性極高的掌控力。
小船在距離棧橋數丈遠的水面緩緩停下,不再靠近,保持著一種謹慎的距離。
樂瞇起眼睛,打了個手勢,讓弩手保持戒備但不要顯露殺意。她深吸一口氣,從矮墻后緩緩站起身,目光如電,鎖定那小船上披斗篷的身影,聲音不高卻帶著清晰的穿透力,在這片空曠的水域響起:“來者何人?報上名號!此乃金鱗閣私地,擅闖者,死!”
她的聲音帶著刻意營造的冷硬和殺氣,試圖占據主動。
那小船上的人似乎微微抬了下頭,兜帽下的陰影動了動,仿佛在打量樂和她身后隱約可見的弩箭寒光。片刻的沉默后,一個聲音從斗篷下傳了出來。
聲音清越,帶著一種奇特的、仿佛能安撫人心的韻律感,咬字清晰,不卑不亢,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慵懶和戲謔?“云夢澤風急浪高,鼉蛟橫行,沒想到金鱗閣的待客之道,也如這洪水般凜冽啊。”
這話語,既不像是求饒,也不像是挑釁,更像是一種…平等的、甚至略帶調侃的試探。而且,這聲音…似乎過于年輕了些,甚至隱約能聽出幾分女子的清音?
樂的心頭疑竇更深,眉頭緊鎖:“少廢話!藏頭露尾,非奸即盜!再不表明身份和來意,休怪弩箭無情!”她身后的弩手非常配合地微微抬起弩機,發出輕微的機括聲響。
“唉,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那斗篷人似乎輕輕嘆了口氣,語氣里的那點慵懶更明顯了,甚至還帶著點…委屈?“送溫暖的遇到攔路虎,好心當做驢肝肺。”
說著,他(她)似乎搖了搖頭,然后,在樂和老李等人警惕的目光中,慢條斯理地抬起一只手——一只看起來纖細修長、骨節分明、絕不屬于常年廝殺水寇的手。
那只手,從斗篷下探出,指尖捏著一件小小的物事。
那似乎是一枚…令牌?或者說是信物。
材質非金非鐵,在昏暗的天光下呈現出一種溫潤的暗紫色,上面似乎雕刻著某種繁復的、類似翎羽或鱗片的紋路,中央則是一個古樸的“影”字。
樂的目光瞬間凝固在那枚令牌上!她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認得這紋路!雖然略有不同,但她絕不會認錯!這是…這是父親云澤君極其珍視的、代表著金鱗閣最高級別密使和情報網絡的…“紫鱗令”!
持有此令者,意味著是閣主絕對信任的心腹,掌握著金鱗閣最隱秘的渠道和力量!可是…父親昏迷前,從未提及將如此重要的令牌交給外人!就連她們姐妹,也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幾次仿制品!
“你…你這令牌從何而來?!”樂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震驚和警惕,手已經按在了金算尺的機簧上。是真是假?是父親的后手?還是…天機樓偽造的騙局?!
那斗篷人似乎輕笑了一聲,手腕一翻,那枚紫鱗令又消失在他(她)袖中。他(她)的聲音依舊帶著那抹讓人捉摸不透的慵懶,卻清晰地說道:“云澤深處水連天,麟影翩然落誰家?五妹貪玩歸來遲,不知…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可還安好?塢堡的黍米粥,可還給我留了一碗?”
云澤深處水連天,麟影翩然落誰家?!這是只有她們姐妹和極少數核心心腹才知道的、兒時父親逗弄她們時編的、關于她們五人身份隱喻的打油詩!麟影,暗指最小的妹妹,因其出生時父親曾夢到紫麟踏云!而“貪玩”、“留粥”更是小時候常拿來打趣最小的妹妹的玩笑!
樂如遭雷擊,猛地呆立在當場!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斗篷身影,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個幾乎被她遺忘在緊張局勢和沉重壓力下的名字和身影!
最小的妹妹!那個從小就古靈精怪、不愛紅妝愛“溜達”、時常玩失蹤、卻總能帶回些稀奇古怪消息或小玩意、被父親無奈又寵溺地稱為“百面狐”的五妹——玥?!
她…她不是據說被父親派去某個遠房親戚家“學規矩”了嗎?!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在這金鱗閣最危難、最風雨飄搖的時刻?!還拿著代表最高機密權限的“紫鱗令”?!
巨大的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絲絕境中陡然升起的、無法言喻的激動和希冀,如同狂潮般沖擊著樂的心神!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按著金算尺的手在微微顫抖!
“你…你是…”樂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急切。
那斗篷人似乎終于玩夠了這猜謎游戲,輕輕抬起另一只手,緩緩拉下了遮臉的兜帽。
一張年輕、精致、卻帶著幾分長途跋涉風霜之色的臉龐,暴露在昏黃的光線下。
眉眼彎彎,瞳仁是罕見的、如同最上等琥珀般的淺褐色,此刻正閃爍著靈動、狡黠、卻又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和關切的復雜光芒。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點慣有的、仿佛什么都無所謂、卻又什么都了然于心的慵懶笑意。不是千面嬌·玥,又是誰?!
“三姐,”玥看著目瞪口呆的樂,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中笑意加深,語氣卻放緩了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和…沉重?“好久不見。看來…我回來得,還不算太晚。”“我帶來了…一些外面‘刮風下雨’的消息,還有…幾條或許能幫我們‘換個瓦片’的路子。”“能…先讓我上岸,喝口熱粥再說嗎?這一路,可不容易。”
她輕輕拍了拍身邊舢板上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狹長箱子。
樂死死盯著那張既熟悉又因經歷風霜而似乎成熟了許多的臉,看著她眼中那雖疲憊卻依舊清澈靈動的光芒,看著她那看似輕松實則緊繃的坐姿,以及那艘小舢板和那個神秘的箱子…
所有的疑慮、震驚,最終都化為一種巨大的、幾乎讓她窒息的復雜情緒。她猛地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朝著身后依舊緊張戒備的老李等人用力一揮手,聲音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激動和哽咽:“收起弩箭!是自己人!快!放她過來!”“是…是五小姐!是五小姐回來了!”
孤星引路,暗羽初現。在這血火未熄、前途未卜的孤堡絕境,最后一只離巢的雛鳳,終于以誰也未曾預料的方式,悄然歸巢。而她帶來的,究竟是絕望中的一絲微光,還是另一場更大的風暴前兆?
石室內的明,對此仍一無所知,她的世界,只剩下指尖那微弱如游絲的脈搏,和與死神爭奪親人的無聲戰爭。而江湖這盤大棋,似乎因為這顆意外落下的棋子,開始悄然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