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華陽是被蕭時宴送回廂房的。

那名受傷的男子他審問了一番，只說是來參加補考的考生，路上餓極了，吃了幾個江湖人士的面餅，沒成想惹了不該惹的人，才被打成這樣。

這說辭聽得沈華陽都覺荒謬，更不用說蕭時宴了。

他當即遣了隨身侍衛去官府查驗男子戶籍，確認無誤后，才勉強將人放走。

“公主殿下，該回去了，再晚怕是要耽誤服藥的時辰了。”程嬤嬤在一旁輕聲提醒，語氣里滿是關切。

沈華陽點了點頭，幾人便下了山。

登上馬車，她掀開簾子，仰頭深深望了一眼靜安寺。

灰瓦紅墻透著古樸的沉靜，她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這廟宇的層層殿宇，看穿些什么。

蕭時宴立在廟宇一側的老榆樹下，直到那馬車漸行漸遠消失在他的視線，他才收回目光，準備轉身離開。

一陣微風拂過，一片榆樹葉悠悠飄落，恰好落在他的袖臂上。

葉片脈絡清晰，似帶著某種無聲的昭示。

蕭時宴垂眸看著那片葉子，指尖輕輕拂過，目光沉沉。

前世種種如潮水般在心底翻涌，命運終于將他們重新纏繞在一起，這一次，他絕不會再讓悲劇重演。

葉生葉落，看似隨性，實則早已注定，這一世，他要親自讓她與他有牽絆。

“公主殿下，怎么與蕭王在一塊兒？”

清羽與程嬤嬤對視一眼，藏不住的笑。想起方才在靜安寺院里，蕭王伸手為自家公主撣去披風上沾染的草屑，那畫面真是和諧得緊。

“他來還愿。”沈華陽淡淡回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角。

“還愿？”清羽咂舌，“蕭王素來不信鬼神之說的呀，難不成……”

“清羽～”

沈華陽帶著幾分惱意輕斥，臉頰微熱。這一老一小，竟當著她的面編排起來。

馬車行至街市，窗外傳來一陣嘈雜的叫賣聲，夾雜著買賣奴仆的吆喝。

大肅律法有定，奴籍握在主家手中，若奴仆犯錯，主家可隨意發賣。

正說著，一個啃了半邊的黢黑饅頭“咚”的一聲撞進馬車，滾落在錦墊上。

清羽頓時怒了，掀簾便下了馬車，順著饅頭飛來的方向厲聲喝道：“什么人如此猖狂！竟敢將這東西丟進長公主馬車！”

周遭瞬間鴉雀無聲，那叫賣奴仆的人牙子眼尖，瞥見清羽腰間懸掛的長公主府令牌，嚇得臉色煞白，反手就給了身邊一個裸著上身、蓬頭垢面的男子一鞭子，隨即“噗通”跪在馬車前。

“長公主恕罪！草民發賣的這奴仆不懂事，沖撞了長公主圣駕！”

長公主沈華陽威名在外，京中誰不忌憚？誰不害怕？

沈華陽微微掀開簾子一角，目光掃過人群，嚴聲質問：“是誰？”

敢在大街上如此放肆戲弄他人，今日還撞在了她手里，她倒要看看是誰這般大膽，定要好好收拾一番。

“是他。”人牙子不敢抬頭，挪到那男子身前，指著他哆哆嗦嗦道，“他不會說話，有些瘋癲，是他失手……”

“他原是在哪家做工？”沈華陽追問，目光落在那男子身上。他雖滿身污垢，身形卻挺拔，不似天生為奴之人。

人牙子頓時語塞，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話來，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回答本宮！”沈華陽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人牙子伏在地上，吞吞吐吐道：“他……他是草民在京郊撿的。草民見到他時就是這副模樣，不會說話，賣了幾家都沒人要，這才帶到集市上來……”

“嚯，原來是把良家子撿來當奴仆賣啊！”

“這男子看著真可憐，怕是走丟了吧？”

“他家人該多著急，看這樣子，定是在外流落許久了。”

周圍百姓議論紛紛，看向人牙子的目光滿是鄙夷。

沈華陽面色一冷，私自買賣良家子，與拐賣人口的人販子何異？

“清羽，去報官。”

清羽領命，那人牙子見狀魂飛魄散，只一個勁地磕頭求饒：“長公主饒命！草民再也不敢了！饒命啊！”

他怎會不知，大肅鐵律，人販子需剁去四掌，流放極寒之地，那是生不如死的刑罰。

周圍百姓一片稱好，紛紛贊長公主明斷。

不多時，京兆府尹姚崢匆匆趕來，路上早已聽了事情原委，天子腳下出了這等事，還被長公主撞個正著，他嚇得渾身冷汗直冒，跪在馬車前大氣不敢喘。

“姚大人，本宮給你送了個人販子來。”沈華陽抬手指了指地上的人牙子，語氣平淡。

姚崢忙不迭應道：“微臣……微臣定仔細盤查，絕……絕不敢有半點疏漏！”

姚崢的手下上前，想將那瘋癲男子帶去安置，誰料那男子卻像受了驚嚇連連躲閃，跌跌撞撞跑到沈華陽的馬車跟前，死死盯著車簾，一副非要跟著她走的模樣。

清羽和丘楚堯見狀，立刻上前將他攔在一旁，回頭望向馬車，等候沈華陽示下。

瞧這模樣應該是受了不少苦楚，身上密密麻麻的傷痕，竟沒一處好皮肉。

她輕輕嘆了口氣，終究是心有不忍：“將他帶回府中，暫且給個雜活安置下來。”

轉而又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姚崢：“姚大人，往后若有他的家人尋到京城，還請速來稟告本宮。”

這確實是樁難題。

他不會說話，瞧著又有些瘋癲，縱使大肅子民戶籍皆登記在冊，要尋到他的家人，也如同大海撈針一般，難上加難。

姚崢連忙應道：“微臣遵命！定當留意此事，一有消息便即刻稟報長公主！”

清羽與丘楚堯聞言，不再阻攔那男子。他見狀，便亦步亦趨地跟在馬車后方。

沈華陽咳嗽了幾聲，丘楚堯聽了便忙加快了馬車的速度。

回到府中，清羽將那男子帶去梳洗安置。

沈華陽坐在桌前用午膳。這兩天她自己也覺得奇怪，從前胃口小，還常有個頭疼腦熱的，可自從這次醒來后，不僅胃口好了，連身子都感覺比從前好了許多，力氣也見長了。

難不成……真是什么前世加持？沈華陽想到這，都被自己給笑了。

不多時她神色又沉了下來。夢中丘楚堯的身份已然明了，那沈凌睿與沈澤禹二人，多半是奔著那城主令去的。

父皇如今沉迷丹藥，身子不如以前硬朗，他們對皇位早已虎視眈眈，而傳說中城主令能開啟的秘密寶藏，并且江沅城自有三萬兵馬，這無疑不是對奪位的最大助力。

只是不知這場風波會何時掀起，不過她必須盡快想辦法傳信給舅舅，提前防備著。就怕有心人趁她昏迷期間，編造書信送到舅舅手中，騙其上京城。

沈華陽重重呼出一口氣，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盤算著對策。

“公主殿下，那男子收拾好了，該給他安排個什么活計？”清羽的聲音響起，帶著幾分異樣的扭捏，臉色也紅撲撲的，手指還偷偷指了指門外。

看著她這副模樣，沈華陽有些不解：“讓他進來吧。”

門被推開，那男子走了進來。

他已換上一身干凈的家丁衣服，洗去了滿身污漬，露出的面容竟還算俊朗，身形挺拔，是那種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勻稱體態。

嘖嘖，沈華陽心下暗嘆。怪不得清羽那丫頭會害羞，這模樣確實出挑。

“還不快向長公主行禮？”程嬤嬤見那男子只站著不動，便低聲提醒道。

誰知那男子卻沒理會，反而做出一個讓程嬤嬤和清羽出去的手勢，眼神堅定。

沈華陽心中一動，立即吩咐：“你們先退下吧。”

待門合上，屋內只剩二人，那男子“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先是對著沈華陽重重作揖，隨后二指并攏，點了點自己的天突穴，深吸了一口氣。

緊接著他從懷中掏出一把精巧的匕首，沈華陽見狀心頭一緊，防備地起身往后退了兩步。

可那男子并未看向她，而是握著匕首，毫不猶豫地劃開了自己的手掌心。

皮肉翻卷，鮮血瞬間涌出，他卻似毫無所覺，從掌心的皮肉下，掏出一塊不過半截手指大小的羊皮紙。

他將羊皮紙展開，擦去上面的血跡，才雙手捧著，遞到沈華陽面前。

沈華陽被這一連串的舉動驚得說不出話，但還是快步上前接過了那羊皮紙。

她垂眸看去，睫羽不可控的劇烈顫抖起來。

“你是舅舅的人。”沈華陽的聲線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