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初秋的晨露還凝在枝頭葉尖，第一縷晨光穿透薄霧，灑在青石板路上，泛起淡淡的暖意。

沈華陽用過早膳，便帶著清羽與程嬤嬤出了府門。

守在門側的丘楚堯見此情景，眉頭微蹙，上前一步，有些遲疑的低聲問程嬤嬤：“嬤嬤，這是去哪？”

程嬤嬤目光平淡掃過他，語氣不咸不淡：“自然是去靜安寺。公主殿下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現在去燒香祈福，謝佛祖庇佑，合該如此。”

“可公主殿下病體初愈，這般勞碌……”丘楚堯話未說完，一道清脆響亮的巴掌聲驟然響起，帶著少女衣袖拂過的清淺香氣，狠狠落在他臉上。

沈華陽不知何時轉過身，眸中寒意凜冽，聲音如淬了冰：“啰嗦！本宮的決定，何時輪到你來置喙？做好你分內之事便是！”

丘楚堯臉上瞬時浮起五道指痕，他身子一僵，旋即“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頭深深埋下：“公主殿下恕罪，卑職知錯！”

“你最好是真的知錯。”沈華陽冷哼一聲，不再看他，轉身扶著清羽的手，登上了早已備好的馬車。

初秋本不冷，只是她大病初愈，身子終究虧虛，稍一動彈便覺乏力。

馬車內鋪著厚厚的錦墊，四周窗欞遮得嚴實，隔絕了外界的風露。

方才動怒，已耗了她不少心神，此刻靠在車壁上，只覺胸口微微發悶。

清羽遞過一杯溫水，她抿了幾口，程嬤嬤連忙上前，輕輕為她順著胸口，低聲道：“公主息怒，犯不著為這等人氣著自己。早晚會收拾他。”

她是看著長公主長大的，自然知曉她的性子。看似柔和，實則主意極正，從不做沒道理的事。如今留著丘楚堯，必是另有打算。

沈華陽輕輕應了一聲，便不再多言，只靠著軟墊閉目養神。

不知行了多久，馬車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最后穩穩停住。

“公主殿下，靜安寺到了。”車外傳來丘楚堯的聲音。

沈華陽由清羽扶著下了車，抬眼望向眼前的寺廟。

晨曦正透過層層疊疊的松柏枝葉灑下，給灰瓦紅墻鍍上一層柔光。山門前的石階上還沾著未干的晨露，幾株古柏枝繁葉茂，透著幾分禪意的清幽。

寺內隱約傳來晨鐘余韻，裊裊香火從大雄寶殿方向飄來，帶著淡淡的檀香味，讓人心神一寧。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素裙，裙擺繡著幾枝淺淡的蘭草，外面披了件淺灰的披風，領口繡著細密的云紋，既擋了晨寒，又不失雅致。頭上也只簪了一支簡單的玉簪，十分素凈。

順著石階拾級而上，行至寺門，一塊黑底金字的牌匾高懸門楣，“靜安寺”三個大字筆力渾厚，透著歲月沉淀的蒼勁。

進了大殿，沈華陽雙手合十，虔誠地跪在蒲團上，閉目默禱片刻。程嬤嬤早已備好香燭，上前遞到她手中。

沈華陽接過，緩緩起身，將香燭插入香爐。隨后又讓清羽添了些香火錢，動作間自有一番沉靜氣度。

“老衲見過長公主。”一個蒼老而溫和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沈華陽轉身，見是一位身著灰色僧袍的老僧，正是靜安寺的慧能主持。

去年宮廷祭祀，慧能主持曾入宮見過她，縱使她今日衣著樸素，他也一眼便認了出來。

“慧能主持。”沈華陽微微頷首，語氣平和。

“本宮此次前來，是想求主持解惑。”

慧能主持微怔，他依稀記得這位長公主向來對佛理禪機不甚熱衷，今日專程前來，倒是有些出乎意外。

“慧能主持，長公主身體抱恙，還是命人備間廂房吧。”清羽有些擔憂，忍不住提議到。

慧能主持并未多問，只道：“公主有何困惑，不妨隨老衲到后殿詳說。”

說罷，便命小僧引著往廂房去。穿過幾重院落，來到一處僻靜的廂房，院內種著一棵枝繁葉茂的榆樹，晨光透過葉隙灑下斑駁光影。

沈華陽屏退幾人，在院中石凳坐下后，才緩緩開口：“本宮前些日子偶感風寒，這兩日才得痊愈。只是病中這些時日，總被夢魘纏擾，夢中之事，皆是未曾發生過的，倒像是那些志怪話本子里寫的一般，紛亂離奇。”

慧能主持聞言，微微一笑，抬眼望向院中的榆樹。恰在此時，一片深綠的榆葉悠悠飄落，他伸手接住，遞到沈華陽手中。

沈華陽低頭看去，葉片脈絡清晰。

“這大千世界，同枝之葉看似無別，細看卻各有不同。”

慧能主持緩緩道：“它們的紋理，左右看似對稱，實則每一條脈絡的走向、粗細，都自有其因果。正如這世間事，看似離奇的幻象，或許是前塵的余影，或許是未來的映照，縱是對稱相似，也早已不是原本模樣。”

“這落葉，曾在枝頭沐浴同一片陽光，落地時卻各有各的方向。過去的紋理刻在葉上，卻攔不住它化作春泥，再護新枝。”

他頓了頓，目光溫和：“夢中之事，或為心之所念，或為業之所牽，又或是前塵因果，長公主只需記著，葉有新舊，事有終始，昨日之葉已落，今日之葉方生，長公主不必被幻影所困。”

沈華陽捏著那片樹葉，指腹撫過凹凸的紋路。晨光穿過葉隙落在她手背上，暖融融的，卻驅不散心底那點因夢境而起的滯澀。

“主持是說，夢境……不必當真？”

“非是不當真，”慧能主持微微一笑，“是不必困于其中。葉有紋理，人有過往，可葉的歸宿從不是復刻昨日的形狀結局，而是順著當下的風，落向該去的地方，長公主只管放寬心，何不如這落葉順著當下的風，順心而為，便知該如何面對了。”

“順著當下的風，落向該去的地方嗎？”沈華陽指尖輕撫著葉片上交錯的脈絡，那紋理凹凸分明，似藏著某種玄機，她喃喃自語，眼底帶著幾分迷茫，又有幾分若有所思。

再抬頭時卻不見慧能主持身影。

“清羽！”沈華陽揚聲喚道，聲音在安靜的院落里輕輕回蕩。

清羽幾人正守在不遠處的回廊下，聽見喚聲連忙快步跑過來。

“公主殿下怎么了？”清羽湊近問道，目光一掃，不禁詫異，“咦，慧能主持呢？這會兒功夫竟走了？”

幾人下意識地四處張望，院門外空蕩蕩的，只有風吹過榆樹葉的沙沙聲。

程嬤嬤眉頭微蹙：“方才我們就在不遠處候著，不過閑聊了幾句，竟沒留意主持何時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