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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弄堂深處

上海的喧囂是一種實體,壓在胸口,尤其在夏日悶熱的傍晚。霓虹燈早早亮起,將西下的日光逼退成天際一抹尷尬的灰紫。電車鈴鐺、小汽車?yán)取笸倪汉取⒌赇伭袈暀C里軟綿綿的歌聲,全都攪在一起,煮成一鍋滾沸的雜音。

岑白的掌心持續(xù)散發(fā)著低燒般的溫度,那枚桃花印記像是嵌在皮肉下的活物,對周遭的一切做出無聲的反應(yīng)。它不抗拒這城市的生機,卻對其中混雜的某些“雜音”顯得格外敏感。林蟬的發(fā)梢不再如溪流般寧靜,墨線時而微顫,時而繃緊,仿佛在辨識著空氣中無數(shù)交錯的信息流,試圖捋清其中那些即將被扯斷或已然扭曲的絲線。

顧沉舟帶著他們,像潛入水底般,鉆進了縱橫交錯的弄堂深處。外灘的高樓廣廈被隔絕在外,這里是被時光沖刷后留下的另一重世界。晾衣竹竿橫七豎八地架在空中,掛滿了各色衣物,滴下的水珠在石板路上濺開小小的濕痕。灶披間(廚房)里傳來炒菜下鍋的“刺啦”聲和濃重的油煙氣,孩子們追逐打鬧,尖笑著從他們身邊竄過。

他們的目的地,是顧沉舟筆記里記錄的另一個名字——一位據(jù)說還藏著整套“小熱昏”唱本的老先生,姓吳,與那位評彈藝人并無親戚關(guān)系,只是同姓。“小熱昏”是曾經(jīng)流行于滬杭一帶的街頭說唱,用詼諧俚俗的唱詞評論時事,賣點梨膏糖,是市井智慧的快照。

吳老先生住的弄堂更窄,光線也更暗。木樓梯陡峭而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閣樓低矮,需要彎腰才能進入。一個精瘦的老人坐在窗邊一把竹椅上,就著最后的天光,瞇眼修補一個藤箱。屋里堆滿了各種舊物:銹蝕的鬧鐘、缺口的瓷碗、一疊疊泛黃的報紙,空氣里彌漫著舊紙、灰塵和老人身上淡淡的藥膏味。

顧沉舟說明來意,提到“小熱昏”和幾段幾乎無人再唱的老段子。

吳老先生放下手中的藤條,拍了拍手上的灰,眼神銳利地打量了他們一番。“‘小熱昏’?老早的事體了。”他說話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現(xiàn)在啥人還要聽?電臺里放流行歌曲,電影院放西洋影戲,小囡們追著看連環(huán)畫。賣梨膏糖?不如去擺攤賣香煙洋火。”

話雖如此,他卻沒直接趕人。顧沉舟不急,從隨身帶著的布包里拿出一包城隍廟買的五香豆,又遞上一根“老刀牌”香煙。吳老先生瞥了一眼,哼了一聲,倒是把煙接了過去。

煙霧繚繞中,話匣子慢慢打開。老人說起年輕時背著糖箱,敲著小鑼,在街口人堆里現(xiàn)編詞句的時光,干癟的臉上露出些許神采。“……要嘴皮子快,要腦子活,要曉得市面行情,還要敢講兩句真話,當(dāng)然,也要兜得轉(zhuǎn),不然吃巡捕房的生活……”

但他反復(fù)嘆息:“沒用了,過時了。現(xiàn)在的人,要的是快,是猛,是刺激。慢悠悠唱一段,還沒等抖包袱,人就跑光了。”他也提到,以前一起跑碼頭的老伙計,有的去世了,有的改了行,有的去唱那種“新式滑稽”,加了太多洋涇浜和低級噱頭,“味道全變了”。

“衰朽”在這里,同樣不是徹底的遺忘,而是一種快速的、無可挽回的“過時”和“替代”。傳統(tǒng)的、需要一定語境和耐心來欣賞的市井藝術(shù),在更快節(jié)奏、更直白刺激的新式娛樂沖擊下,迅速失去了生存的空間和傳承的土壤。

然而,當(dāng)顧沉舟不經(jīng)意地哼起半句殘破的、關(guān)于當(dāng)年“橡皮股票風(fēng)潮”的老唱詞時,吳老先生夾著煙的手指忽然頓住了。他渾濁的眼睛瞇了一下,像是被觸動了某個深藏的機關(guān)。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慢慢站起身,走到墻角一個積滿灰塵的老式樟木箱前,摸索了好一會兒,才從箱底摸出一個用油布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小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幾本線裝毛邊紙的小冊子,紙色焦黃,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碎掉。

“喏,就這點老古董了。”老人聲音有些沙啞,“以前記下來的,怕忘了……好些字都磨沒了。”

冊子上是用毛筆仔細(xì)謄寫的唱詞,字跡因年代久遠(yuǎn)而模糊,但還能辨認(rèn)出許多生動的滬語俚俗和當(dāng)時的社會百態(tài)。有些唱段旁邊,還用更小的字標(biāo)注著當(dāng)時發(fā)生的真實事件,儼然是一部用市井語言寫就的另類地方史。

顧沉舟如獲至寶,小心地翻看著。岑白也俯身看去,他掌心的桃花印記似乎平和了一些,仿佛這些沉寂多年的文字,本身就帶有一種安撫的力量。林蟬安靜地站在稍遠(yuǎn)的地方,但她發(fā)梢的墨線,卻輕微地朝向那幾本小冊子的方向飄拂,如同被微風(fēng)吹動。

他們沒有抄錄,只是請吳老先生允許他們多看一會兒,默默記下那些獨特的詞句和韻律。臨走時,顧沉舟留下了那包煙和一點錢,說是買豆子的錢多了。吳老先生沒推辭,只是在他們下樓時,倚在門邊,忽然用極低的聲音,沙啞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唱了兩句。

詞句含糊不清,調(diào)子卻蒼涼遒勁,像從時光深處艱難爬出的蟬蛻,瞬間刺破了閣樓的沉悶與弄堂的嘈雜。

走下吱呀作響的樓梯,重新融入弄堂的市聲里,那兩句蒼老的唱腔似乎還在耳邊回蕩。

“這些東西,”顧沉舟輕聲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岑白和林蟬說,“就像這老城廂的石頭縫里長出的草,看著不起眼,踩著也不覺得,可要是連根拔光了,這地界的水土就算壞了,以后長出來的,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夜幕徹底落下,弄堂里亮起了昏黃的電燈。一些窗戶里傳出無線電廣播的聲音,播放著流行的時代曲和商業(yè)廣告。新的聲音正在覆蓋舊的,時代的浪潮無可阻擋。

但他們知道,總有一些東西,需要有人彎下腰,小心地從石頭縫里辨認(rèn)出來,記錄下來。哪怕只是為了告訴后來的人,這里曾經(jīng)生長過怎樣的生命。

而在城市的另一面,關(guān)于“純理學(xué)會”的線索,似乎也與這些即將消失的聲音一樣,隱匿在繁華的陰影里,等待著他們?nèi)グl(fā)掘。顧沉舟收到了一張字條,約他在一家西人開的咖啡館見面,落款是一個陌生的代號,卻畫了一個極細(xì)微的、基金會內(nèi)部使用的暗記。

新的探尋,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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