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輪最終在上海十六鋪碼頭靠岸。空氣中的氣味陡然變得復雜起來：江水的土腥氣、煤煙的鐵銹味、碼頭工人汗水的咸味、還有不知從何處飄來的、一絲甜膩的香粉味。嘈雜的人聲、輪船的汽笛、碼頭起重機的嘎吱聲混成一片巨大的聲浪，撲面而來，與之前小鎮的死寂判若兩個世界。

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玻璃窗反射著刺眼的陽光。電車叮叮當當地駛過外灘，穿著西裝長衫、旗袍洋裝的人們行色匆匆。一切都充滿了喧囂的活力，一種粗糙而蓬勃的生機。

然而，在這片喧囂之下，岑白卻感到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他掌心那枚桃花印記微微發熱，皮膚下的《大典》絹紋仿佛在輕輕震顫，像是在抗拒著什么。林蟬也微微蹙眉，她發梢的墨線似乎變得有些紊亂，不再像之前那樣寧靜地流淌。

“這里……‘衰朽’的味道不一樣。”顧沉舟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它不是讓人遺忘，而是在……扭曲和覆蓋。”

他們的第一個落腳點，是顧沉舟通過基金會關系聯系上的一位蘇州評彈老藝人，姓吳，住在閘北一片擁擠的弄堂里。敲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濃重的藥味混雜著舊木頭的霉味涌出。吳先生躺在床上，形容枯槁，咳嗽不止。床邊的小幾上，放著一把擦拭得锃亮的琵琶，弦卻斷了兩根。

“顧先生……你們來了……”吳先生掙扎著想坐起來，聲音嘶啞，“不好意思，我這身子……怕是唱不動了。”

寒暄之后，顧沉舟說明來意，想請吳先生談談評彈里的老腔老調，特別是幾近失傳的“陳調”。

吳先生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彩，但很快又黯淡下去。“陳調……唉，記得一點，可是……”他嘆了口氣，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窗外，“沒用了，現在沒人愛聽那個，太慢，太溫。電臺里、堂會上，都要聽‘雨調’、‘快俞調’，要熱鬧，要新奇……我那幾個徒弟，都跑去唱新腔了，來錢快。”

他頓了頓，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還有那些‘新舞臺’，放了洋鼓洋號進來，叮叮哐哐，吵得人頭昏……那還叫評彈嗎？”語氣里滿是落寞與不解。

離開吳先生家，弄堂口正好有個露天書場，一個年輕藝人正在彈唱。琵琶撥得飛快，唱腔高亢急促，夾雜著一些聽起來不中不西的滑音和顫音，周圍圍著一群看熱鬧的人，不時爆發出叫好聲。但那唱詞內容，卻是一個套著才子佳人殼子的、近乎庸俗的市民笑話。

岑白和林蟬沉默地聽著。岑白感到掌心的桃花印記微微發燙，仿佛在提醒他，某種更本質、更內在的“韻”正在被這種表面的熱鬧所侵蝕、替換。林蟬則感到發梢的墨線微微繃緊，它們似乎本能地排斥這種浮躁的聲響。

顧沉舟低聲道：“看到了嗎？‘衰朽’在這里，不是讓人徹底遺忘，而是用更快餐、更浮夸的東西，去覆蓋掉那些需要靜心品味的內核。老的被擠壓，慢慢失去生存的土壤，直到枯死。這是一種更隱蔽的‘消亡’。”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穿梭在上海的大街小巷。在城隍廟，他們看到傳統的紙扎技藝被粗糙的機制彩燈取代，細節全無，只剩俗艷的色彩。在一些號稱“改良”的戲院里，京劇的程式和唱念做打被刪減得支離破碎，加入了蹩腳的西洋布景和燈光效果，不倫不類。甚至連一些小報上的文章，也充滿了半文不白、刻意模仿西洋句式的詞句，讀起來拗口又別扭。

“純理學會的手筆。”顧沉舟在一家嘈雜的咖啡館里，對岑白和林蟬分析道。窗外是熙攘的南京路。“他們或許沒有直接插手每一件事，但他們推崇的那種‘絕對效率’、‘摒棄冗余’的理念，像風一樣吹過來了。資本和大眾追逐新奇和刺激，自然就會淘汰那些需要耐心和底蘊的東西。他們不需要親自來刮，自有這大都市的洪流替他們沖刷。”

一天夜里，他們路過一條僻靜的小弄堂。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蒼涼沙啞的哼唱聲從一扇閣樓小窗里飄出。那調子古樸曲折，沒有任何伴奏，卻像一只無形的手，一下子抓住了三人的心。

他們循聲找去，敲開了閣樓的門。里面住著一位幾近全盲的老婆婆，姓吳，是之前那位評彈吳先生的師姐。她早已不再登臺，一個人孤寂度日。

“是‘陳調’的起腔……”老婆婆聽到顧沉舟的詢問，干癟的臉上露出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師弟他……到底還惦記著……我眼睛壞了，唱不了琵琶了，就自己瞎哼哼……怕忘了，怕帶進棺材里……”

沒有多余的話，老婆婆摸索著，斷斷續續地，將一段蒼勁古樸、飽含風霜的“陳調”唱腔哼給了他們聽。那聲音微弱，卻像堅韌的游絲，穿透了外面大上海的喧囂，直抵人心深處。

顧沉舟立刻用筆飛速記錄下曲譜和唱詞要點。岑白凝神記憶著那旋律中獨特的氣韻轉折。林蟬則安靜地坐在老婆婆身邊，在她哼唱時，發梢的墨線發出只有她自己能感知的、極其微弱的暖意，仿佛在回應著這古老的聲音。

離開閣樓時，夜已深。大上海的霓虹依舊閃爍，但那份喧囂似乎暫時無法侵入他們此刻的沉默。

“星星之火。”顧沉舟小心地收好記錄本，望著弄堂口那一小片夜空，“再微弱，也得傳下去。”

他們知道，在這座光怪陸離的大都市里，尋找并守護這些即將被洪流淹沒的“聲音”，將是另一場漫長而艱辛的跋涉。而關于“純理學會”在上海是否還有其他據點或陰謀，也需要他們一步步去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