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青歌從公司出來時，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高領(lǐng)毛衣袖口沾著點干涸的污漬，那是早上匆忙間撞到桌角時蹭上的，此刻他顧不上去擦，只攥著口袋里那張皺巴巴的繳費單，徑直往醫(yī)院趕。

急診室的燈光白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鉆進(jìn)鼻腔時，他才后知后覺地感到渾身骨頭縫里都在疼。拍片、清創(chuàng)、縫合、輸液……一系列流程走下來，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浸成了墨藍(lán)。

護(hù)士最后檢查了一遍他后背的紗布，叮囑道：“傷口別碰水，這幾天盡量躺著，別扯著了。”他點點頭，接過藥袋，拖著纏了不少繃帶的身子走出醫(yī)院大門。晚風(fēng)帶著涼意拂過臉頰，他終于長舒出一口憋了許久的氣，胸口那股悶痛感散了些，只是四肢百骸依舊像被拆開重組過，一動就牽扯著鈍痛。

“走吧，回家。”慕青歌甩了甩發(fā)沉的頭，試圖把那些煩心事從腦子里晃出去。路燈在地上拉出他歪歪扭扭的影子，每走一步，后背的傷口都像被細(xì)針輕輕扎著，他只能放慢腳步，一步一頓地往出租屋挪。

可剛拐進(jìn)小區(qū)那條窄巷，就看見自家那扇斑駁的防盜門門口，影影綽綽站著幾個人。

昏黃的樓道燈下，那幾道身影透著股來者不善的氣勢。

慕青歌的心猛地一沉，腳步瞬間頓住，嘴里低低罵了句：“這群陰魂不散的家伙！”他下意識地往旁邊的陰影里縮了縮，悄悄轉(zhuǎn)身想繞路溜走——現(xiàn)在這副連走路都費勁的樣子，他實在沒力氣應(yīng)付這群人。

“慕青歌，往哪里去呀！”一個粗嘎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像塊石頭砸進(jìn)平靜的水洼。

慕青歌渾身一僵，緩緩轉(zhuǎn)過身，就見一個穿著黑色T桖的高大青年正堵在巷口，雙臂抱胸，眼神里滿是嘲弄。那青年比他高出小半個頭，肩膀?qū)挼孟褡∩剑莾阂徽荆瑤缀醢颜锒碌脟?yán)嚴(yán)實實。

“我……我沒要跑。”慕青歌咽了口唾沫，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手指緊張地?fù)钢幋倪吘墸熬褪莿傁肫鸸具€有東西忘拿了，打算回去取一下。”

“少廢話，走！”高大青年根本不吃他這套，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就往樓道里拽。那力道又急又猛，正好扯到慕青歌腋下的傷口。

“嘶——”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氣，額角瞬間沁出冷汗，眉頭擰成了疙瘩，“大哥，你輕點！我身上有傷！”

青年卻像沒聽見似的，手勁反而更重了些，不屑地啐了句：“關(guān)我屁事，快點走！”

被半拖半拽地到了家門口，慕青歌抬頭一看，門口果然還等著四個人。

最扎眼的是個穿著花襯衫的壯漢，身高近兩米，肚子上的肥肉把襯衫撐得鼓鼓囊囊，脖子上掛著條粗金鏈，眼神像刀子似的刮過來。

他旁邊站著個戴黑框眼鏡的男人，穿著熨帖的白襯衫，手里提著個黑色公文包，斯斯文文的樣子，倒像是來談生意的。另外兩個青年也都身強力壯，站在壯漢身后，眼神警惕地盯著他。

“開門進(jìn)去說。”戴眼鏡的男人推了推眼鏡，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除非你想讓全樓的人都來看熱鬧。”

慕青歌看著樓道里來來往往的鄰居投來的好奇目光，無奈地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摸出鑰匙。鎖芯轉(zhuǎn)動的聲音在寂靜的樓道里格外清晰，他推開門，一群人烏泱泱地涌了進(jìn)去，瞬間把這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出租屋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慕先生，你的欠款已經(jīng)逾期兩個多月了。”眼鏡男在唯一的折疊椅上坐下，公文包放在腿上，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你看，今天能不能處理一下？”

“別耍花樣！”花襯衫壯漢突然開口，聲音震得人耳朵嗡嗡響，那雙三角眼惡狠狠地瞪著慕青歌，滿是警告，“我們可沒那么多時間陪你耗。”

慕青歌扶著墻站穩(wěn)，后背的紗布已經(jīng)被冷汗浸得有些發(fā)潮，他強忍著疼，看向眼鏡男，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些：“先生，能否先告知我你的身份？你這樣莫名其妙地讓我還款，我總得知道你是誰，欠的是什么錢吧？”

“哦，抱歉。”眼鏡男像是剛想起這茬，從公文包里掏出個工作證遞過來，“我是H平臺法務(wù)部的李文明，專門負(fù)責(zé)跟進(jìn)你的欠款案子。”

慕青歌接過工作證，照片上的人確實和眼前的眼鏡男對上了，姓名欄寫著“李文明”，所屬單位那一欄印著“H平臺法務(wù)部”。他把工作證還回去，目光掃過那四個虎視眈眈的男人：“那他們呢？也是你們平臺的？”

李文明臉上露出一抹標(biāo)準(zhǔn)的職業(yè)微笑，語氣卻沒什么溫度：“慕先生別誤會，他們是H平臺外訪部的同事，陪同我來了解一下你的實際情況。”

“了解情況？”慕青歌扯了扯高領(lǐng)毛衣的領(lǐng)口，想讓自己透氣些，后背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像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爬，“來這么多人，我還以為是黑社會呢。”

他這話一出，那四個男人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花襯衫壯漢更是猛地站了起來，拳頭攥得咯咯響。

李文明卻像是沒聽見這句諷刺，反而注意到了慕青歌的異常——他額角的冷汗，緊蹙的眉頭，還有那下意識護(hù)著后背的動作。“慕先生，你這是……”

“沒事。”慕青歌擺了擺手，不想多提，“你繼續(xù)說吧。”

李文明看了他幾秒，收回目光，翻開公文包里的文件：“慕先生，你的欠款本金十萬，加上逾期罰息和違約金，現(xiàn)在連本帶利共計十四萬元整。”他抬眼看向慕青歌，“你看，今天能處理多少？或者說，什么時候能全部處理？”

“處理不了。”慕青歌往沙發(fā)上一靠，后背撞到靠墊的瞬間，疼得他悶哼了一聲，臉上卻只剩疲憊，“一分都處理不了。”

“你他媽說什么？！”花襯衫壯漢“噌”地一下站起來，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慕青歌臉上，“少他媽廢話！今天你要是不處理，我們就直接走下一步流程了！”

慕青歌抬眼看向他，又瞥了眼旁邊一臉“事不關(guān)己”的李文明，心里瞬間明白了——這是典型的唱紅臉白臉。他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悲涼，一股火氣從心底竄上來：“下一步流程是什么？起訴我？還是找人把我打一頓？隨便你們，我無所謂。”

“喲呵，你這是打算賴賬不還了是吧？”花襯衫壯漢被他這態(tài)度激怒了，上前一步，幾乎要貼到慕青歌臉上，那股煙酒混合的味道嗆得人難受。其余三個男人也跟著站了起來，個個摩拳擦掌，眼神里的威脅毫不掩飾。

“我沒說不還。”慕青歌迎上他們的目光，聲音不大，卻透著股豁出去的狠勁，“但你們想怎么樣？打死我？還是把我送進(jìn)監(jiān)獄？”

他掃過那四張充滿戾氣的臉，突然笑了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根本不是什么外訪部的，就是催債公司的吧？”

四個男人的臉色同時變了變，顯然沒料到他會直接說破。花襯衫壯漢愣了一下，隨即梗著脖子道：“慕青歌你少胡說八道！我看你就是故意不想還錢！”

慕青歌剛要反駁，就見李文明對著花襯衫壯漢使了個眼色。那壯漢雖然一臉不甘，還是悻悻地閉了嘴，只是依舊惡狠狠地瞪著他。

屋里安靜了幾秒，李文明才重新開口，語氣放緩了些：“慕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難處？如果確實有困難，我們可以……”

“難處？”慕青歌打斷他，往沙發(fā)上又靠了靠，疲憊像潮水一樣將他淹沒，“我最大的難處就是還不起。能不能給我點時間？等我傷好了，能掙錢了，我自然會還。”

他頓了頓，眼神里帶著一絲自嘲，又帶著一絲決絕，“如果不能，那也沒什么好談的了。你們要怎么樣就怎么樣吧——我這條命剛從醫(yī)院撿回來，都快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怕你們這點威脅？”

說著，他不等眾人反應(yīng)，猛地抬手抓住高領(lǐng)毛衣的領(lǐng)口，用力一扯。隨著布料摩擦的窸窣聲，纏在他肩頭和后背的白色紗布暴露出來，紗布邊緣隱約洇著暗紅色的血跡，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他隨手拿起沙發(fā)扶手上搭著的一件寬松T恤，動作因牽扯到傷口而有些僵硬，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強，慢慢套了上去。

慕青歌的動作里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指尖剛觸到毛衣領(lǐng)口，就被布料下隱約傳來的刺痛激得蹙了蹙眉。

他深吸一口氣，猛地將那件沾了些塵土的高領(lǐng)毛衣褪了下來——纏在肩頭和腰側(cè)的白色繃帶瞬間暴露在眾人眼前，邊緣處還洇著一圈淡淡的、已經(jīng)發(fā)黑的血跡，在他本就蒼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眼。

換T恤時，他的動作明顯滯澀了許多，左臂抬到一半就猛地頓住，喉間溢出一聲壓抑的悶哼，額角瞬間沁出細(xì)密的冷汗。

寬松的灰色T恤套上身，也掩不住他因牽動傷口而微微佝僂的脊背，更襯得本就清瘦的身形愈發(fā)單薄。

李文明推眼鏡的手指頓在半空，鏡片后的目光落在那圈滲血的繃帶上，瞳孔微縮。

方才還咄咄逼人的職業(yè)性微笑淡了下去，嘴角抿成一條直線，眼神里掠過一絲復(fù)雜——有驚訝，也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動搖。

旁邊那幾個外訪部的青年更是愣了神。滿臉橫肉的壯漢下意識地收了收攥緊的拳頭，方才唾沫橫飛的囂張氣焰像被戳破的氣球，癟下去大半。

另三個摩拳擦掌的青年也對視一眼，眼神里的威脅淡了，多了些遲疑。眼前這男人虛弱得像片隨時會被風(fēng)吹倒的葉子，那身傷卻又透著股狠勁，讓他們準(zhǔn)備好的狠話卡在了喉嚨里。

“看見了？”慕青歌抬手抹了把額角的汗，聲音帶著傷后的沙啞，還夾雜著一絲刻意壓下去的喘息，“今天天剛從急救室出來，醫(yī)生說再晚半小時，現(xiàn)在你們就得去太平間找我談了。”

他往沙發(fā)背上重重一靠，胸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每一次起伏都牽扯著傷口，疼得他眉峰直跳。“醫(yī)藥費還是我借來的，現(xiàn)在渾身上下加起來不到五十塊。”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卻比哭還難看，“你們要的十四萬，我現(xiàn)在就算把骨頭敲碎了賣，也湊不齊零頭。”

李文明沉默了片刻，指尖在公文包邊緣輕輕敲了敲，打破了屋里的寂靜：“慕先生的意思是……確實無力償還？”

“是‘暫時’無力。”慕青歌抬眼看向他，眼神里沒了方才的煩躁，只剩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我這條命撿回來不容易，還沒活夠。只要給我時間，等傷好了能掙錢了，我一分都不會少。但現(xiàn)在……”

他攤了攤沒受傷的右手，掌心的薄繭和幾道新添的劃痕清晰可見，“你們要是逼死我，這筆賬就徹底爛了。”

那滿臉橫肉的壯漢剛想張嘴說什么，李文明不動聲色地瞥了他一眼，他悻悻地把話咽了回去，只是眼神依舊不太友善地盯著慕青歌。

屋里的空氣一時有些凝滯，只有慕青歌壓抑的、帶著疼痛的呼吸聲在安靜中格外清晰。

李文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襯衫袖口，語氣比來時緩和了幾分：“慕先生，先安心養(yǎng)傷吧。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們再坐下來談具體的還款方案。”

他目光掃過慕青歌蒼白的臉和那件被冷汗洇出淺痕的T恤，補充道：“關(guān)于欠款的事，我會向平臺申請暫時停催，直到你傷愈，咱們把還款方案敲定為止。”

說完，他朝那四個青年遞了個眼色：“我們走。”

五人魚貫而出，防盜門“咔噠”一聲合上，屋里終于恢復(fù)了久違的安靜。

慕青歌緊繃的脊背驟然松懈，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骨頭似的癱在沙發(fā)上，胸口劇烈起伏著，每一口呼吸都帶著難以言說的疲憊，后背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額頭上的冷汗順著下頜線往下淌。

樓道里，幾人的腳步聲伴隨著低聲交談傳過來。那花襯衫壯漢忍不住開口，粗嘎的聲音壓得很低：“李法務(wù)，就這么放著？真不催了？”

李文明腳步?jīng)]停，側(cè)臉在樓道燈光下顯得有些冷硬：“你看他那模樣，半條命都懸著，現(xiàn)在催能有什么用？”他頓了頓，轉(zhuǎn)頭瞥了壯漢一眼，“難不成你想等他真出了什么事，這筆賬徹底變成壞賬？”

壯漢被噎了一下，摸了摸鼻子沒再說話。旁邊的高個青年咂咂嘴：“那小子傷得是真不輕，紗布都滲血了……”

李文明沒接話，只是加快了下樓的腳步。晚風(fēng)從樓道窗口灌進(jìn)來，掀起他襯衫的衣角，公文包里的文件被吹得輕輕作響，像是在替那個蜷縮在出租屋里的年輕人，暫時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