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9章 清明祭火

清明的天色,總比尋常日子醒得更遲些。寅時剛過,天際僅東方洇開一抹淡得近乎透明的幽藍,其余部分仍沉溺在濃稠得化不開的墨色里。薄霧貼著冰冷的漢白玉地面無聲漫開,細若游絲,纏繞在雕花欄板上,又狡猾地鉆入衣領縫隙,帶著料峭春寒的濕意,激得宋安瀾幾不可察地縮了縮脖頸。她身上素白的宮裝,領口袖口僅以銀線勾勒著極簡的云紋,輕薄得幾乎不御風寒,此刻那寒意便如跗骨之蛆,絲絲縷縷往骨頭縫里鉆。

祠堂巍峨的身影在甬道盡頭拔地而起。九丈九尺的殿宇在尚未褪盡的夜色中更顯壓迫,檐角的螭吻狻猊只剩黑沉沉的剪影,投下的巨大陰影幾乎將兩側排列整齊的百年古柏都吞噬了大半,只余下些虬結猙獰的枝椏探出,在微光里透著一股森然之氣。甬道旁,玄甲侍衛(wèi)如泥塑木雕,甲片上凝結著寒霜,緊握長槍的手紋絲不動;廊下幾位披著灰袍的僧人,手中念珠無聲輪轉,襯得那一聲即將劃破黎明的號角,愈發(fā)令人心頭沉窒。

終于,三聲悠長厚重的號角自宮城深處傳來,如同沉睡巨獸的低吼,震散了清晨最后一點沉寂。隊伍無聲而動。帝后并肩行在最前,月白素袍的下擺拂過光潔的玉階,寂然無聲;緊隨其后的妃嬪們,素色宮裙上繁復的暗繡被霧氣濡濕,隨著步伐微微顫動;再往后是皇子公主。宋安瀾作為最小的公主,本該落在最后,眼角余光卻敏銳地捕捉到身側多了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

是陸長纓。

他今日罕見地褪去了利落的勁裝,換上了一身素白長衫,質地柔軟,比平日的裝束多了幾分松弛感。腰間那柄從不離身的銀鞘長劍不見了蹤影,連腰間佩戴的玉佩也摘下了,只用一條同色發(fā)帶將墨發(fā)束于腦后。這身裝扮斂去了他幾分武將的鋒銳,卻平添了一層清冷疏離的氣質。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宋安瀾身上時,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總帶著一絲若有似無、令人捉摸不透的探究笑意。

宋安瀾眉尖微不可查地一蹙。他為何在此?陸長纓是已故開國將軍陸焱之孫,雖因其祖父戰(zhàn)功彪炳且為國捐軀,父親陸忠也與玄昭帝是少時好友,帝后格外憐惜他,常召他入宮撫慰,但終究是外臣!皇室宗祠祭祀,供奉的是大昭歷代帝王與宗室血脈,外臣焉能踏足?她抿緊了唇,壓下心頭疑慮,腳下不動聲色地加快了幾分,只想離這個麻煩遠些。

踏入祠堂,一股混合著陳年檀香與冰冷石壁的氣息撲面而來。殿內光線幽暗,僅靠兩側長明燭排搖曳出昏黃的光暈。十二根巨大的盤龍金柱撐起穹頂,柱上金龍鱗爪張揚,雖經年累月金粉略顯黯淡,但在燭火的躍動下,龍睛處鑲嵌的黑曜石依舊閃爍著威嚴的冷光,沉重的威壓自柱底彌漫開來,迫使所有人下意識地屏息斂步。

供桌設于大殿最深處,鋪著明黃錦緞,中央金盤內供奉著被同色緞袱包裹的祭文,邊角在穿堂風中微微晃動。供桌之上,層層疊疊的牌位肅穆林立,最中央是先皇的靈位,緊挨其側的赫然是“昭明忠烈開國將軍陸公焱之位”,再向兩側延伸,則是歷代功勛卓著的宗室與功臣之名,在燭火的映照下沉默地訴說著過往榮光。

上香依序進行。帝后率先拈香祭拜,轉身時,玄昭帝的目光在陸長纓身上停留了一瞬,竟流露出幾分溫和與嘉許,臨離開前還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份親近與信任,落在有心人眼中,含義深遠。接著是妃嬪皇子。輪到宋安瀾時,她依禮跪上冰冷的蒲團,眼角余光瞥見陸長纓竟也跪在了她身側不遠處的另一個蒲團上。他指尖捏著三炷香,躬身行禮時,素白袍角無聲掃過光潔的地面,動作間竟透出幾分與平日截然不同的肅穆與……溫和?

“五妹,仔細著些,可別將這上等的貢香折斷了,平白惹父皇母后不快也罷了,就怕給祖先帶去晦氣。”一個刻意拔高的、帶著譏誚的女聲自身后響起。宋安瀾不必回頭也知道是宋安榮。這位大公主早已上完香,卻故意磨蹭著不肯離去。她的話語表面是“關心”,實則字字帶刺,暗指宋安瀾蠢笨。

宋安榮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陸長纓挺拔的背影上流連了片刻,眼波流轉間帶著毫不掩飾的傾慕與熱切。然而,當她的視線轉回到宋安瀾身上時,那點虛假的笑意瞬間凍結,化作毫不掩飾的冰冷與厭惡,毫不客氣地撇了撇嘴,丟下一個鄙夷的白眼,這才扭著腰肢款款離去。

宋安瀾恍若未聞,神情淡漠地完成了祭拜。待冗長的儀式結束,宗親們魚貫而出,偌大的祠堂終于只剩下她和陸長纓兩人。長明燭的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細長,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你怎么能進來?”宋安瀾率先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冰碴般的質問,打破了祠堂的寂靜。

陸長纓剛直起身,聞言側過頭,唇角刻意勾起一抹帶著懶散意味的弧度:“陛下與娘娘念及家父為國捐軀,特恩準我同行,為先皇英靈及家父上一柱清香,以慰忠魂。”他語氣平淡,仿佛在陳述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哦?”宋安瀾輕哼一聲,別過臉去,顯然不信這套冠冕堂皇的說辭。皇室宗祠,規(guī)矩森嚴,豈是“恩準”二字就能讓外臣隨意踏足的?其中必有蹊蹺。

身后傳來一聲極輕的低笑,帶著點故意逗弄的促狹:“或許……是帝后娘娘體恤,想讓我這未來的駙馬爺,提前來熟悉熟悉祖宗門庭,認認家門呢?”他刻意加重了“駙馬爺”三個字。

宋安瀾猛地轉回頭,眉梢瞬間染上冷冽,卻并未如他所料般動怒,反而極快地揚起一個同樣虛假的淡笑,聲音清冷:“陸小將軍怕是清明祭祖,香火太旺,熏迷了心竅,說起胡話來了。若真想當駙馬,本宮回頭便向父皇請旨,將我那‘溫婉賢淑、聰慧可人’的大皇姐許配與你——她最是欣賞陸小將軍這般‘能言善道’的英杰,想必是天作之合,定能合她心意。”她將“溫婉賢淑”、“聰慧可人”、“能言善道”咬得又重又慢,諷刺意味十足。宋安榮的驕縱跋扈、善妒成性,闔宮上下誰人不知?

陸長纓臉上的懶散笑意微凝,似乎沒料到她反擊如此犀利,非但不惱,眼底深處反而掠過一絲更濃的興味。

他朝她靠近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短,他身上清冽的松木氣息混著祠堂的檀香撲面而來。他微微低頭,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危險的親昵:“五公主這般急著將大公主推給我,倒是顯得薄情了。你我之間那紙婚約,可是帝后金口玉言,早年便定下的鐵案。怎么,公主是怕大婚之日我這新郎官太過耀眼,搶了你的風頭?還是……”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刺穿她的偽裝,“想借大公主的手,除了我這礙眼的‘未婚夫’?”

宋安瀾毫不畏懼地抬眼迎上他的目光,那雙杏眸此刻冷得像極地寒冰,清晰地映出他帶著探究與戲謔的臉。

她唇角勾起一絲更冷的弧度,聲音輕緩卻字字如針:“陸小將軍如此心急火燎地想坐實這‘駙馬’之位,莫不是身上藏著什么難以啟齒的隱疾?怕被京中其他閨秀知曉了,無人敢嫁,這才死抓著本宮這根救命稻草不放?”

“你!”陸長纓呼吸一窒,耳根處竟罕見地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

一個金尊玉貴的公主,竟然能毫不留情地說出這種話,倒叫他有些吃驚。

他盯著宋安瀾那張清冷絕艷又帶著十足挑釁的臉,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僵硬的笑:“五公主這張嘴,當真是淬了劇毒,吐出的字句句見血封喉。依我看,封號該改成‘毒公主’才名副其實。”

宋安瀾見他終于被噎住,心中那口被他屢次撩撥的郁氣竟莫名消散了些許,嘴角幾不可察地抿了一下,強壓下那幾乎要溢出的、扳回一城的小小得意,只淡淡道:“彼此彼此,陸小將軍也不遑多讓。”說罷,她不再給他反擊的機會,利落地轉身,步履加快,素白的裙裾在幽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

她急于逃離這個讓她心緒不寧的男人,自然未曾回頭,也就錯過了身后,陸長纓停留在原地,望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臉上那點僵硬漸漸褪去,眼底深處翻涌的復雜情緒——探究、興味。

他抬手,無意識地捻了捻指尖,那里仿佛還殘留著方才握香時的微溫,喉間溢出一聲幾不可聞的低語:“毒公主……倒真與你相配。”

主站蜘蛛池模板: 鲜城| 屯门区| 米泉市| 临高县| 灵宝市| 侯马市| 临城县| 曲周县| 郓城县| 弥勒县| 剑河县| 湟源县| 丽水市| 陇川县| 克山县| 监利县| 浮梁县| 淳化县| 松阳县| 图片| 手游| 凤翔县| 吴旗县| 山阴县| 东乌| 岳阳市| 专栏| 临泉县| 文成县| 威远县| 民乐县| 房山区| 罗源县| 台南市| 北安市| 乌拉特后旗| 蒲江县| 平南县| 武宁县| 满洲里市| 南宫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