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清冷寂靜的汐月宮偏殿，守在門口的老嬤嬤見她眼圈微紅、神色黯然，無聲地嘆了口氣，低聲道：“公主回來了？貴人方才醒轉(zhuǎn)片刻，還問起您呢。”

宋安寧深吸一口氣，用力眨了眨眼，將眼底的酸澀逼回，又理了理微亂的鬢發(fā)，這才輕輕推開房門。一股熟悉的、帶著清苦氣息的藥味彌漫在空氣中。馨貴人半倚在厚厚的軟枕上，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唇上毫無血色，唯有一雙溫柔的眼眸，在見到女兒時，瞬間點亮了微弱的光彩。她身上蓋著一條洗得有些發(fā)舊的月白色錦被，針腳細(xì)密，是宋安寧親手縫制的。

“安寧回來了？”馨貴人聲音虛弱，卻帶著暖意。

宋安寧快步走到床邊，動作輕柔地替母親掖了掖被角，聲音放得極輕，帶著刻意偽裝的輕松：“嗯，母妃，我回來了。您感覺好些了嗎？”

外間小爐子上，藥壺正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輕響，苦澀的藥味中隱約夾雜著一絲清甜——那是倩貴妃昨日特意命人送來的上等藥材，里面還細(xì)心地加了幾顆蜜棗，說是怕藥太苦，馨貴人難以下咽。宋安寧的目光落在那個小小的藥壺上，心中涌起復(fù)雜的情緒。

倩貴妃……她的封號是先帝親賜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當(dāng)年也曾是寵冠六宮、艷驚四座的人物，玄昭帝曾贊她一笑可令滿園芳菲失色。可如今呢？入宮十余載，眼角添了細(xì)紋，膝下始終空虛，帝王恩寵早已如流水逝去，移情別戀。她日日守著那座華美卻空曠寂寥的汐月宮，也唯有與同樣失意、處境艱難的馨貴人情投意合，時常過來走動說說話，相互慰藉。這深宮里的紅顏，無論曾經(jīng)多么耀眼，最終似乎都難逃零落成泥的宿命，不過是帝王薄情下的可憐人罷了。

“今日去未央宮……柔妃娘娘那里，可還好？”馨貴人輕輕握住女兒微涼的手，關(guān)切地問，聲音帶著氣力不足的虛弱，“沒……沒受委屈吧？”她太了解女兒的處境和柔妃母女的脾性。

宋安寧忙不迭地?fù)u頭，臉上努力擠出明媚的笑容，仿佛能驅(qū)散屋內(nèi)的陰霾：“沒有，母妃放心。柔妃娘娘還問起您呢，說等您身子大好了，邀您一起去御花園賞新開的花兒呢，說今年的花開得格外好。”她將謊言說得盡量圓滿。

馨貴人輕輕咳了兩聲，蒼白的臉上因這“關(guān)懷”而浮現(xiàn)一絲微弱的紅暈，眼神也亮了些：“貴妃娘娘有心了。今早她又遣人送了好些藥材來，還特意叮囑太醫(yī)，方子要用溫和的，慢慢調(diào)養(yǎng)，切莫用虎狼之藥傷了根本。”她指了指床頭小幾上幾個精致的錦盒，“你看，有這么多貴人記掛著，母妃這不是……一天天好起來了么？”

“那就好，那就好。”宋安寧緊緊回握住母親瘦削的手，感受著那微弱的生命力，心中酸澀與慶幸交織，眼眶又有些發(fā)熱。

馨貴人仔細(xì)端詳著女兒強顏歡笑的臉，目光掃過她身上那件半舊的碧色襦裙和毫無裝飾的發(fā)髻，眼中掠過深深的心疼與憂慮，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安寧，今日宮里有賞花宴……母妃這身子是去不了了。你去了……莫要總穿得這樣素凈。”她頓了頓，聲音更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宴上……想必會來不少世家子弟，青年才俊。你……你擦亮眼睛，仔細(xì)瞧瞧，若是有品性端方、為人可靠、待你……待你一片真心的……”她喘了口氣，才艱難地說出后面的話，“便……便尋個機會，讓你父皇或皇后娘娘做主，早些……早些定下吧。”

宋安寧如遭雷擊，猛地抬頭，眼中瞬間盈滿淚水，拼命搖頭：“不！母妃，我不嫁！我就想陪著您！哪兒也不去！”

“傻孩子……”馨貴人眼中也泛起淚光，冰涼的手指帶著無盡的憐愛，輕輕撫摸著女兒柔順的發(fā)絲，“你過了這個生辰，就滿十六了。宮里的五公主，過了生辰才十五，都……都定下駙馬了。母妃這身子骨……自己心里清楚，不知道……還能陪你多久。你若是能尋個好歸宿，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疼你、護著你……母妃便是……便是立時閉了眼，也能安心了……”話語間是濃得化不開的哀傷與不舍。

“母妃！不許您胡說！”宋安寧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她撲倒在母親床邊，緊緊攥著母親的手，仿佛這樣就能留住那日漸流逝的生命，“您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等您好了，咱們一起去御花園，看您最喜歡的海棠花……女兒天天都陪著您……”

馨貴人看著女兒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心都要碎了。她努力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容，沒再繼續(xù)這個沉重的話題，只是反手輕輕拍著宋安寧的手背，氣息微弱地說：“好……好……母妃知道了。不說了……你先回房去歇歇，讓宮女們幫你……拾掇拾掇，換身鮮亮些的衣裳，梳個頭……別誤了宴會的時辰……去吧……”

宋安寧哽咽著應(yīng)了，又仔細(xì)替母親掖好被角，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地退出了這間彌漫著藥香與深沉母愛的偏殿。

回自己房間的路上，微風(fēng)拂過庭院里那株孤獨的石榴樹，枝葉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宋安寧駐足，望向遠處未央宮那華麗的飛檐翹角，只覺得心頭像壓了一塊巨石，沉悶得幾乎窒息。

這宮里的賞花宴，于他人是爭奇斗艷、攀附結(jié)交的熱鬧場，于她而言，卻只是身不由己的牢籠與無盡的煎熬。她只想守著病弱的母妃，守著這清冷卻讓她感到一絲溫暖的汐月宮。然而，這卑微的心愿，在這深宮之中，又能遂幾時？

得罪了宋安瀾，還要處處受宋安榮的打壓，為宋安榮做自己不愿意的事……前路茫茫，每一步都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