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安瀾幾乎是足下生風地沖回梨香閣，剛把自己摔進軟榻，長長舒了口氣，試圖將膳廳里那股憋悶驅散，就被早已等候多時的青黛和桔梗一左一右架了起來，按到了明亮的梳妝鏡前。

“公主可算回來了！”青黛捧著一件流光溢彩的松花綠浮光錦交窬裙，獻寶似的展開，“您瞧瞧這料子！在日光下走動，能泛出細碎如星芒的光澤，襯著御花園滿樹梨花，定是極美的！”桔梗則已拿起桃木梳，小心翼翼地替她解開發髻：“下午的賞花宴，京中貴眷云集，公主可得好好裝扮，不能失了皇家體面。”

宋安瀾被她們擺弄著，索性慵懶地靠回軟枕，閉上了眼睛，一副任君處置的模樣：“你們且折騰吧，只一條，莫扯疼了我的頭發。”菱花鏡中，映出她卸下防備后略顯疲憊的容顏，幾縷碎發垂落頰邊，褪去了平日的冷冽鋒芒，竟透出幾分難得的嬌憨與柔軟。

此刻的未央宮偏殿，卻是另一番光景，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抑。

宋安榮正站在巨大的穿衣鏡前，由兩個宮女小心翼翼地替她系上海棠紅蹙金雙繡羅裙的繁復腰帶。她對著鏡中明艷的身影左顧右盼，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這顏色夠不夠奪目？裙擺的并蒂蓮繡得夠不夠鮮活？陸長纓……他會不會多看我兩眼？”指尖拂過裙上華貴的金線刺繡，心底那點不甘的妄念蠢蠢欲動——她宋安榮哪里比不上那個病秧子？只要他肯多看一眼，她就有信心讓他忘了宋安瀾！

宋安寧安靜地坐在一旁的繡墩上，身上還是素日那件半舊的素色襦裙，手中無意識地絞著一方素凈的絲帕。她的母妃，位份低微的馨貴人，在宮中如履薄冰，全憑謹小慎微才勉強保有一隅安寧。她若在賞花宴上穿得稍顯亮眼，不僅可能招致柔妃的猜忌，更會觸怒宋安榮敏感的神經，被視作搶風頭。

“四皇妹？”宋安榮從鏡中瞥見她毫無動作的身影，語氣帶著明顯的不悅，“發什么呆？還不快去換衣裳！磨磨蹭蹭的，誤了時辰！”

宋安寧身子一顫，慌忙抬起頭，聲音細弱蚊蠅，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大皇姐……小妹姿色平庸，若刻意打扮，反倒……反倒襯得笨拙，萬一……萬一丟了皇姐的顏面就不好了……”她垂下眼，不敢看鏡中那身刺目的海棠紅。

宋安榮輕哼一聲，轉過身，挑剔的目光在宋安寧素凈得近乎寒酸的衣著上掃過，毫不掩飾其中的鄙夷：“你倒還算有自知之明。不過，”她話鋒一轉，帶著施舍般的傲慢，“跟在我身邊，也不能太像個粗使丫頭，平白讓人笑話我未央宮寒酸。去，把那件鵝黃的裙子換上，好歹……像個公主的樣子。”她隨手指了指旁邊一件相對低調、但顯然也是她挑剩下的衣裙。

宋安寧心中苦澀，面上卻不敢顯露半分，連忙屈膝應道：“是，皇姐。”她走到那件鵝黃裙子前，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綢緞，心中一片冰涼。在宋安榮眼中，她從來都只是用來襯托其光芒的背景板，一個可以隨意使喚、無需在意的附屬品。

就在這時，偏殿的門被無聲推開，一股馥郁的暖香先于人影飄了進來。柔妃扶著貼身大宮女的手，儀態萬方地步入殿內。她身著一襲月白色宮裝，裙擺處用銀線繡著大朵大朵的纏枝蓮，行動間蓮瓣若隱若現，低調中透著奢華。鬢邊那支赤金點翠步搖，翠羽鮮亮，金托上三顆米粒大的東珠瑩潤生輝，更襯得她容光煥發。只是那雙含笑的鳳眼掃過殿內，落在宋安寧身上時，那笑意便如春水遇寒冰，瞬間凝結，化作一絲毫不掩飾的輕慢與打量，仿佛在評估一件不甚值錢的擺設。

“四公主也在呢？”柔妃的聲音帶著慣有的慵懶尾音，聽不出喜怒。

宋安寧心頭一緊，連忙斂衽屈膝，姿態恭謹至極：“安寧給柔妃娘娘請安。”

柔妃并未立刻讓她起身，指尖慢悠悠地捻著一串蜜蠟佛珠，繞著宋安寧緩緩踱了半圈，目光在她樸素的衣裙上流連。“今日賞花宴，四公主怎么還穿得如此素凈？”柔妃輕笑一聲，那笑聲里聽不出多少暖意，她抬手指了指屏風后堆疊的幾個華麗錦盒，“前些日子尚衣局給你大皇姐趕制了幾身蘇繡的新衣，這丫頭挑剔，嫌腰身收得不夠如意，放著也是放著。本宮瞧著，那尺寸倒像是合你的身量。”

話音未落，旁邊一個機靈的宮女已捧著一個描金朱漆錦盒上前，“啪嗒”一聲掀開盒蓋。里面赫然躺著一件石榴紅撒花軟緞裙，金線繡滿大朵大朵的纏枝牡丹，在殿內光線下閃爍著近乎刺眼的浮華光澤。

這所謂的“賞賜”，字字句句都在提醒宋安寧——你只配穿我女兒不要的、挑剩下的東西。

一股強烈的屈辱感瞬間沖上宋安寧的頭頂，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她喉頭發緊，呼吸都有些困難，卻不得不強擠出感激的笑容，聲音艱澀：“多謝娘娘體恤恩典。只是……這料子如此貴重，繡工更是精湛絕倫，臣女……臣女身份微薄，只怕……只怕配不上，反倒辜負了娘娘心意，也……也折損了衣裳的貴重。”

“這有什么配不配的？”柔妃隨意地擺擺手，仿佛在打發一個不懂事的下人，語氣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她的注意力早已被女兒吸引，轉向正拿著一件煙霞色遍地金鳳穿牡丹羅裙在身上比劃的宋安榮，語氣瞬間柔和了八度，帶著寵溺：“榮兒，手里這件……顏色是不是過于鮮亮了點？今日雖非國喪，但終究是清明剛過，還是素雅些更合時宜，也顯得心誠。”

宋安榮撅起嘴，不滿地抖了抖那件華美得近乎張揚的羅裙，裙擺綴著的細密珍珠隨之晃動，流光溢彩：“母妃，這是江南新貢的霞影紗，女兒覺得正好襯這春日宴呢！”

柔妃蓮步輕移，走到女兒身邊，指尖憐愛地拂過裙擺上那些圓潤的珍珠，聲音溫柔似水：“傻丫頭，母妃知道這料子好。可你瞧瞧那邊柜子上掛著的月白素羅裙，”她指向一件看似素雅、實則領口袖緣用銀線暗繡著精致玉蘭花紋的衣裙，“領口這幾枝玉蘭繡得多清雅？既合了清明的節氣，又不失我兒金枝玉葉的尊貴體面。剛祭過祖先，穿這個才顯得心意虔誠莊重，比那滿眼的金紅牡丹，更顯氣度。”

宋安榮順著母妃的手指望去，眼睛頓時亮了，臉上綻開真心的笑容：“還是母妃想得周到！女兒光想著好看了，竟忘了這層！這樣穿出去，既不會顯得輕浮，又比旁人雅致脫俗！母妃的眼光果然是最好的！”她親昵地挽住柔妃的胳膊撒嬌。

柔妃被女兒哄得心花怒放，寵溺地捏了捏她的臉頰：“你這張小嘴啊，慣會哄母妃開心。快去讓她們幫你換上，發髻也梳得清爽些，那些沉甸甸的金釵步搖今日就免了，簪兩支素雅的玉簪花便好。”

宋安寧僵立在原地，看著眼前這母慈女孝、其樂融融的一幕，只覺得殿內那馥郁的暖香也變得格外刺鼻，悶得她喘不過氣。柔妃對宋安榮無微不至的寵愛與替她周全的思慮，和自己所承受的輕慢與施舍，如同冰火兩重天，灼燒著她的自尊。她實在無法再待下去，趁著柔妃母女注意力轉移，深深福了一禮，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娘娘，安寧今早起便有些頭昏，想先告退回宮歇息片刻，以免午后失儀。”

柔妃正興致勃勃地指點宮女給宋安榮試衣，聞言頭也沒回，只隨意地揮了揮手，仿佛拂去一粒微塵：“嗯，去吧。午后別誤了時辰。”那敷衍的態度，與方才對宋安榮的關切天差地別。

宋安寧如蒙大赦，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這令人窒息的未央宮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