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的膳廳，幾桌宴席早已鋪陳開來。鎏金銅爐里燃著清甜的百合香，裊裊煙氣與后廚飄來的珍饈香氣交織，營造出一種刻意為之的熱鬧祥和。帝后所居的主桌自是極盡尊榮，青瓷薄胎碗碟配著銀絲嵌玉箸，連鋪陳的桌布都是寸錦寸金的云錦，其上纏枝蓮紋栩栩如生。

妃嬪們的席面略次一等，卻也各顯心思，杯盞精致。皇子公主們分坐幾桌，二皇子宋衍之正與三皇子宋熙陌低語著什么，不時發出幾聲心照不宣的輕笑；宋安榮與宋安寧姐妹倆挨坐在一起，宋安榮談笑風生，宋安寧則低眉順眼，偶爾附和一兩聲，笑容勉強。

唯獨宋安瀾這一桌，空空蕩蕩，形單影只。她剛在空桌旁落座，指尖還未觸及溫熱的杯壁，便聽見玄昭帝爽朗的笑聲傳來，洪亮的嗓門瞬間吸引了全場的注意：

“長纓！你過來！坐到滿滿那邊去，省得她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吃飯都不香！”

陸長纓應聲起身，步履沉穩地走來時，宋安瀾手中的茶杯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茶水險些潑出。她抬眼望去，眼神瞬間冷冽如霜，唇角更是抿成一條緊繃的直線——偏偏玄昭帝還在上首樂呵呵地看著，皇后亦含笑頷首：“陛下說的是，年輕人坐一處，熱鬧些，也添些生氣。”

誰想跟他坐一處？！宋安瀾內心翻涌著抗拒，眼角余光卻敏銳地捕捉到斜對面宋安榮投來的目光——那眼神里翻騰著濃得化不開的幽怨與嫉恨，如同被人生生奪走了心愛之物的孩童，委屈又憤懣。看到宋安榮這副憋悶又無可奈何的模樣，宋安瀾心頭那股因陸長纓靠近而生的郁氣竟奇異地消散了些許，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向上彎起一絲極淡、極快的弧度——敵人的痛苦，果然是上好的調味劑。

宮女們魚貫而入，將一道道精致菜肴布上桌面。青瓷盤中的糖醋魚色澤紅亮誘人，白玉碗里的燕窩羹晶瑩剔透。一個小宮女在擺放碗碟時，眼尾飛快地掃過宋安瀾和陸長纓——兩人各自占據長桌一端，中間空出的距離足以再擺下一整套餐具——她忍不住偷偷抿了抿嘴，眼中閃過一絲自以為洞察了某種“秘密”的促狹笑意。

宋安瀾何等敏銳，瞬間捕捉到了那抹笑意。

她心頭“咯噔”一沉——這小丫頭在笑什么？莫不是看著這涇渭分明的距離，就腦補出什么無聊的“郎情妾意”或是“賭氣冷戰”的戲碼？一股無名火悄然竄起。她先是幽怨地瞥了一眼始作俑者的玄昭帝——都怪父皇亂點鴛鴦譜！隨即毫不客氣地轉回頭，狠狠瞪向剛落座的陸長纓，眼神凌厲如刀，明明白白寫著四個大字：離、我、遠、點！

陸長纓剛轉過頭，便迎上她這幾乎要噴火的目光。他本欲視而不見，但眼風掃到上首正饒有興致“觀戰”的玄昭帝，心思微轉。下一秒，他神色自若地伸出銀箸，穩穩夾起一塊燉得酥爛紅亮、醬汁濃郁的萬福肉，精準無誤地放進了宋安瀾面前那只空蕩蕩的青玉碗中。

宋安瀾盯著碗里那塊顫巍巍、油光光的肉，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仿佛那不是珍饈，而是什么燙手的毒藥。

“滿滿啊，”玄昭帝果然不負“期待”，笑呵呵地再次開口，語氣里的打趣幾乎要溢出來，“怎么還坐得離長纓那么遠？鬧別扭了？”

宋安瀾剛拿起的筷子“當啷”一聲輕響，掉在了桌面上。她身體僵硬，強忍著掀桌的沖動，聲音細若蚊蚋，帶著壓抑的怒氣：“……沒有。”

“沒鬧別扭就好！”玄昭帝仿佛沒聽出她的抗拒，興致更高了，“那就坐近些嘛！隔著那么寬一條‘楚河漢界’，倒顯得生分了，哪里像……咳，像一起吃飯的樣子？”他及時收住了“未婚夫妻”的后半句，但那眼神里的促狹光芒，誰都看得懂。

宋安瀾只覺得一股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她咬著下唇，無聲地瞪了一眼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父皇——您老人家能不能閉嘴？！然而眾目睽睽之下，她不能也不敢公然違逆帝意，只得萬分不情愿地、以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幅度，往陸長纓的方向……挪動了大約一根頭發絲的距離。

陸長纓看著那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位移，眉峰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他沒說話，干脆利落地自己行動——長腿一伸，帶動椅子，整個人大大方方地朝宋安瀾那邊挪了一大截。這下，兩人之間的距離終于從“鴻溝”變成了正常的“同桌”范圍。

宋安瀾驚得杏眼圓睜，難以置信地瞪著他，那眼神里的嫌棄和“你有病吧”幾乎要化為實質噴涌而出——陸長纓！你要不要臉？！

陸長纓卻恍若未覺，甚至微微側過頭，薄唇幾乎貼近她小巧的耳廓，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氣音低語道：“公主金枝玉葉不愿移駕，臣只好自行挪動。陛下在上面盯著呢，這戲若演得不像，待會兒指不定又生出多少‘關切’之語，公主想必……更不愿聽？”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戲謔。

宋安瀾聽得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捏著筷子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幾乎要將那無辜的銀箸生生折斷！

她此刻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陸長纓此人，不僅心思深沉、嘴巴刻毒，臉皮之厚更是堪比宮墻！

當御膳房呈上的最后一道菜被撤下，帝后二人相視一笑，眼中皆是心照不宣的滿意。皇后執起絲帕，輕輕掩了掩上揚的唇角，對身旁的玄昭帝低語：“陛下您瞧，滿滿那丫頭，氣鼓鼓像只炸了毛的小貓，長纓偏還端著架子給她夾菜，一個躲，一個‘追’，倒像是……早有默契，鬧著玩似的。”玄昭帝捻著胡須，笑容愈發深邃：“朕瞧著也是。他們兩個湊在一處反倒有種奇異的相合。這樁親事，朕看是越發穩妥了。”

膳廳另一端的氣氛卻截然不同。

宋安瀾幾乎是逃離般離開了令人窒息的席位。剛踏出殿門，宣昭帝的聲音自身后傳來：“今日休沐，午后御花園設了梨花宴，爾等且先回宮歇息，養足精神再來赴宴。”話音未落，又轉向陸長纓，“長纓，你隨朕去趟乾坤殿。”

陸長纓躬身領命：“臣遵旨。”起身時，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宋安瀾，正巧捕捉到她拎著裙擺、腳步匆匆、恨不得立刻飛回梨香閣的背影。他唇角掠過一絲極淡、幾乎無法捕捉的弧度，轉瞬又恢復了慣常的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