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鴻門宴
- 逾景行
- 沉南懷序
- 4192字
- 2025-08-14 14:25:14
厚重的宮門次第洞開,發出沉悶悠長的回響,如同巨獸蘇醒的吐納。
平陽國正使蕭成、副使王朗在禮部官員的引導下,踏上了通往太和殿的漫長御道。
腳下是清水潑灑、黃沙鋪就的光潔道路,兩側是金盔金甲、手持長戟、如同雕塑般肅立的御林軍。
他們目光平視前方,眼神銳利如鷹,一股百戰之師特有的、凝如實質的殺伐之氣無聲地彌漫開來,形成一道令人窒息的威壓之墻。
蕭成努力維持著使臣的儀態,但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
每一步踏在金磚上,都仿佛踏在自己的心跳上。
昨日逍遙王府的震懾猶在眼前,今日這森嚴的宮禁、這無聲的軍威,更是將那份壓迫感推向了極致。
他偷偷抬眼望去,只見巍峨的太和殿矗立在九重漢白玉臺階之上,在鉛灰色天幕的映襯下,如同一座俯視眾生的神祇宮殿,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威嚴。
王朗則面色蒼白,低著頭,緊跟在蕭成身后,袖中的手緊握著那枚代表家族的玉佩,指尖冰涼。
“宣——平陽國使臣覲見——!”司禮監尖細悠長、穿透力極強的聲音,如同利劍劃破沉寂,從高高的殿門內傳出。
蕭成深吸一口氣,整理衣冠,強自鎮定心神,與王朗一同,在無數道或審視、或漠然、或隱含鋒芒的目光中,躬身垂首,踏入了那象征著上景國最高權力核心的太和殿。
殿內,金碧輝煌,莊嚴肅穆。
文武百官分列兩側,鴉雀無聲。
巨大的蟠龍金柱支撐著高聳的穹頂,仿佛撐起了整個蒼穹。
空氣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唯有御座兩側巨大的仙鶴銜芝銅爐中,裊裊升起的龍涎香煙,無聲地流淌。
御座之上,新帝祁文景端坐如岳。
他身著玄黑十二章紋袞服,頭戴十二旒冕冠,垂落的珠玉如同流動的星河。
將他深邃的眼眸和大部分面容遮擋在光影之后,只留下一個冷硬、威嚴、如同神祇般模糊而不可逼視的輪廓。
他仿佛與這輝煌的殿宇、與這無邊的威壓融為一體,成為了這權力中心唯一的主宰。
蕭成與王朗行至御階之下,按照禮制,行三跪九叩大禮:“平陽國使臣蕭成(王朗),奉我主平陽王及攝政王之命,恭賀上景皇帝陛下登基大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平身。”一個平靜無波、卻仿佛蘊含著萬鈞之力的聲音從冕旒珠玉后傳來。
不高,卻清晰地烙印在每個人的耳膜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不容褻瀆的絕對權威。
沒有多余的客套,沒有虛偽的寒暄,只有兩個字,卻如同重錘敲在蕭成心上。
祁文景微微抬手,侍立一旁的大太監蘇培盛立刻上前,接過蕭成高舉過頂的國書與禮單,呈于御案。
祁文景的目光盡管被珠簾遮擋,但蕭成和王朗都感到那目光如同實質般穿透而來落在國書上攝政王蕭逸晨的署名上,停留了數息。
殿內的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所有朝臣都屏住了呼吸,感受著御座上那無聲散發出的、越來越沉重的壓力。
“平陽攝政王,有心了。”祁文景終于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穩,卻像冰層下的暗流,帶著刺骨的寒意:
“幼主新立,攝政輔國,勞苦功高。望其恪守臣節,盡心輔佐幼主,安我西南附屬,勿生他念。”
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尤其是“恪守臣節”、“勿生他念”八個字,如同帶著冰碴的鋼針,狠狠扎進蕭成的耳朵里!
蕭成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新帝這話,看似嘉勉,實則警告!
直接點明了蕭逸晨“攝政”的身份,更毫不留情地警告他“勿生他念”!
這哪里是接受賀表?
這分明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在敲打、在威懾平陽攝政王!
他額頭瞬間冒出細密的冷汗,連忙躬身,聲音干澀:“陛……陛下圣明!攝政王殿下……定當謹遵圣諭,忠心輔佐我主,永……永守藩臣之禮!”
祁文景不再看他,仿佛他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傳聲筒。
他的目光轉向王朗,語氣似乎緩和了一絲絲:“王副使出身瑯琊王氏,詩書傳家,朕亦有耳聞。平陽有爾等清流輔政,乃國之幸事。”
這區別對待,極其微妙!
對正使蕭成是敲打威懾,對副使王朗卻是溫和嘉許!
這傳遞的信號再明顯不過:上景皇帝洞悉平陽內情,清楚派系分野,更懂得分化瓦解之道!
蕭成臉色更加難看,王朗則心頭劇震,連忙叩首:“陛下謬贊,臣……愧不敢當!”心中對這位年輕帝王的心機手段,敬畏更深一層。
“賜座。”祁文景淡淡吩咐。
兩個錦凳被搬至御階下稍遠的位置。
這看似恩典,實則是距離的象征——附屬使臣,終究是臣,不配與天子平視。
朝覲的威壓尚未散去,使臣又被引至宮中專門用于宴請使臣的“集英殿”。
此宴,才是真正的重頭戲。
殿內燈火通明,卻并不喧鬧。
樂師奏著莊重舒緩的雅樂。
宴席布置得極盡奢華,遠超昨日的逍遙王府。
然而,這份奢華之下,卻籠罩著一層無形的、令人心悸的肅殺。
祁文景高踞主位,冕旒未除,珠玉垂簾,依舊神秘而威嚴。
逍遙王祁文書坐在皇帝下首,今日換了一身更為莊重的絳紫親王蟒袍,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淺笑,眼神卻如深潭。
沈太后雖未出席,但她的影響力仿佛無處不在。
幾位閣老重臣、兵部尚書、以及鎮南將軍在京述職的長子,皆在座作陪。
這陣容,與其說是宴請,不如說是展示上景朝廷核心力量的閱兵!
蕭成和王朗如坐針氈,尤其是蕭成,感覺自己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的獵物。
宴會開始,珍饈流水般呈上。
祁文書作為實際的主持者,談笑風生,妙語連珠,將氣氛維持在一種表面上的和諧。
然而,他每一次看似隨意的舉杯,每一次與朝臣的對話,都暗藏機鋒。
酒過三巡,祁文書忽然放下酒杯,笑著對兵部尚書道:“李尚書,前日京畿大營演練‘神機連弩’,本王有幸一觀,至今心潮澎湃。
那等利器,當真是我上景鎮國神器啊!
聽說兵部已擬定章程,優先列裝西南、北境?”
兵部尚書李大人是個面容嚴肅的老將,聞言立刻起身,聲音洪亮如鐘,帶著自豪:“回稟陛下,回稟王爺!
‘神機連弩’乃陛下登基后親自督造之神兵,可百步穿楊,瞬息十發!
確已擬定,首批三千具,下月即運抵鎮南軍大營!
鎮南將軍奏報,新營將士日夜操演新式‘鋒矢破甲陣’,只待利器到手,必讓我上景西南邊陲,固若金湯!
任何宵小,膽敢窺伺,必叫其有來無回!”他說著,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蕭成,最后一句更是聲若雷霆!
“噗——”蕭成手中的酒杯一個不穩,酒水灑在了昂貴的錦袍上,他卻渾然不覺。
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三千具!
下月就到!
日夜操演破甲陣!
這哪里是閑聊?
這分明是赤裸裸的最后通牒!
是當著他們的面,宣告上景的戰爭機器已經瞄準了西南!
那“有來無回”四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碎了他最后一絲僥幸!
祁文景仿佛沒看到蕭成的失態,只是透過冕旒珠簾,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認可。
這輕描淡寫的一聲,卻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懾力!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整齊劃一、撼人心魄的腳步聲和甲胄摩擦的鏗鏘之聲!
由遠及近,如同悶雷滾過地面!
緊接著,一聲穿透云霄、飽含殺氣的怒吼響徹宮苑:
“殺!殺!殺!”
聲浪滾滾,直沖集英殿!
連殿內的燈火都為之搖曳!
仿佛有千軍萬馬正在殿外集結!
蕭成和王朗駭然變色!
蕭成更是雙腿一軟,幾乎要從錦凳上滑落!
這是……這是要動手了嗎?!
祁文書卻微微一笑,仿佛早有預料,對祁文景拱手道:“皇兄,想是今日輪值的龍驤衛正在殿外換防操演。
這些兒郎,血氣方剛,驚擾了使臣,還請陛下恕罪。”
祁文景依舊平靜:“無妨。龍驤衛拱衛宮禁,職責所在,勤加操練,理當如此。”
他頓了頓,仿佛才想起什么,目光再次“看”向驚魂未定的蕭成,“蕭正使,可是受驚了?朕的龍驤衛,向來如此。讓使臣見笑了。”
“受驚”?
這哪里是見笑!
這分明是赤裸裸的武力炫耀!
是告訴他,上景最精銳的皇帝親軍就在殿外!
隨時可以碾碎任何不軌之徒!
“不……不敢!陛下親軍威武!下官……下官深感震撼!”蕭成聲音發顫,幾乎語無倫次,后背早已被冷汗濕透。
他此刻只想逃離這座可怕的宮殿,逃離這個深不可測的皇帝和那個笑里藏刀的逍遙王!
宴會接近尾聲,氣氛已降至冰點。蕭成和王朗只覺度秒如年。
祁文景終于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終結一切的意味:“平陽使臣遠來辛苦。爾國攝政王忠勤之心,朕已知曉。
望其謹記今日朕之所言:安守本分,勿生妄念。上景之劍,利否?西南邊軍,強否?朕,拭目以待。”
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冕旒珠玉的映襯下,如同天神降臨,散發著無與倫比的壓迫感。他的目光穿透珠簾,仿佛能洞穿人心:
“蘇盛和。”
“奴才在!”
“將朕賜予平陽攝政王的‘禮物’,呈上來,讓使臣‘好好’看看。”
“遵旨!”
數名身材魁梧、氣息彪悍的御前侍衛,抬著一個覆蓋著黃綢的長條形物體,沉重地放在殿中央。
蘇盛和上前,猛地掀開黃綢!
殿內瞬間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黃綢之下,并非金銀珠寶,而是一具——神機連弩!(仿造是沒有辦法的,拆掉需要特殊方法才能按上,哪怕會仿造零件也是沒有辦法的,這個早就被沈懷玉和祁文景研究出來了,為了防止皇位落在別人身上)
黝黑冰冷的精鋼弩身,閃爍著森然寒光,結構復雜精妙,充滿了力量與死亡的美感!
那粗如兒臂的弩箭箭頭,在燈火下閃爍著幽藍的淬毒寒芒,令人望之心膽俱裂!
“此物,便是朕賜予攝政王的‘回禮’。”祁文景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讓他好好看看,仔細想想。告訴他,朕的西南邊軍,不缺這個。
讓他,好自為之!”
“轟!”蕭成最后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他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撲通”一聲癱跪在地,身體篩糠般顫抖。
額頭死死抵住冰冷的地磚,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陛……陛下……天威……天威浩蕩……下官……下官定當……原原本本……轉告攝政王殿下……”巨大的恐懼如同實質,將他徹底淹沒。
王朗也跪伏在地,渾身冰涼。
他看著那具代表絕對武力和死亡的神機連弩,再想到皇帝那句“不缺這個”,心中只剩下無邊的敬畏與后怕。
上景新帝的手段,狠辣、精準、霸道!
恩威并施,步步緊逼,最后以這具冰冷的殺人利器作為終極威懾!
這已不是警告,這是宣判!
宣判蕭逸晨任何不軌之心,都將在這等神兵和如狼似虎的西南邊軍面前,化為齏粉!
祁文景不再看癱軟如泥的使臣,轉身,玄黑的袞服下擺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
“退下吧。”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滿殿朝臣齊聲高呼,聲浪震天,如同為這場天威浩蕩的“鴻門宴”,奏響了最終的樂章。
蕭成和王朗幾乎是被人攙扶著,失魂落魄地退出集英殿。
殿外,鉛灰色的天空依舊低沉,但那整齊的腳步聲和沖天的殺氣似乎還未散去。
他們回頭望向那座如同巨獸蟄伏的宮殿,只覺得那殿宇深處,冕旒珠玉之后的眼神,如同懸在他們頭頂、隨時可能斬落的利劍。
逍遙王祁文書看著兩人狼狽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端起酒杯,遙遙敬向御座。
祁文景微微頷首,珠玉輕晃。
上景的天威,新帝的手段,今日已展現得淋漓盡致。
平陽攝政王蕭逸晨的試探,換來的是足以讓他夜不能寐的、刻骨銘心的“敬畏”。
而逍遙王祁文書的外交利刃,也在這一場不見硝煙的“鴻門宴”中,淬火開鋒,寒光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