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后，他手持縣長盧慎親筆批下的朱砂文書，以“安定地方、平息紛爭、勸課農桑、以增賦稅”的名義，親自督率上元亭亭長劉處之手下全部亭卒、求盜，并手持縣長鈞令，征發趙、檀兩家百余丁壯，開赴那條曾經浸透了鮮血、如今已開始散發隱隱惡臭的爭水渠畔。

秋陽依舊灼熱，但渠畔的氣氛已與數日前那修羅殺場截然不同。昔日染血的田埂上，插上了幾面標志著官府工程的簡陋旗幟，在熱風中無精打采地耷拉著。

劉道憐脫去了吏服外袍，只穿一件半舊的青色單衣，褲腿高高挽過膝蓋，赤著腳，直接踩進了渠底那冰涼、滑膩、蒸騰著腐殖質腥臊的黑淤。

他手中拿著一根削尖的長竹竿，不斷地插入水中試探深淺，比劃著河道走向，測量著淤塞的程度，動作利如剖魚，全無少年稚拙。竹竿刻著深淺刻度，插入淤泥時泥面漫過‘三尺七寸’墨線——這是前朝清淤的古法。

“這里，淤泥最厚，已及腰深，需加派十人，清淤務必見底，否則明年春灌依舊淤塞。”

他指著一段淤塞尤其嚴重的河道，聲音果斷，不容置疑。渾濁的泥漿隨著他的動作濺起，糊在他臉上、脖頸上、單衣上，他也毫不在意，隨手抹一把臉，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兩岸被強征而來、依舊涇渭分明站著的兩姓丁壯。

趙家丁壯多垂首沉默，眼神復雜，帶著疏離、隱隱的怨氣，以及對這年輕小吏的審視。相對而言檀家漢子卻應喝如雷，也更有精氣神。

“都愣著做什么？游徼大人親自下泥塘了，爾等還不快動手。”亭長劉處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濺上的泥點，厲聲呵斥著，自己率先“噗通”一聲跳進了齊膝深的泥濘里，搶過一把沉重的鐵鋤，對著淤積最厚處狠狠刨了下去。求盜孟買則像一尊鐵塔，挎著刀，在稍高的堤岸上來回巡視，銅鈴般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角落，尤其是趙檀兩家丁壯接觸的邊緣地帶，那眼神仿佛在警告：誰敢鬧事，老子的刀可不認人。

起初，趙檀兩家的丁壯各自為營，動作僵硬，互不搭理，眼神偶爾碰撞，依舊帶著壓抑的火星和深深的戒備。

劉道憐則恍若未見，只是專注于指揮調度，哪里該清淤，哪里該拓寬，哪里該用新挖的土石加固堤岸。

他時而跳上堤岸，指著遠處一片長滿枯黃蘆葦、蒿草足有一人高的低洼荒地，聲音清晰地傳入每一個揮汗如雨、滿身泥污的丁壯耳中：“看見那片蒿草地了嗎？排干積水，清掉蘆葦草根，下面便是上好的淤田，土肥得能攥出油來。新墾之田，不歸官，不歸豪。依各家出丁出力多寡，公平劃分，出力多者，得田多，有力不出，偷奸耍滑者，分毫不得。劉亭長，記好工簿，一丁一卯，不得有誤。”

分田。這兩個字，如同在滾燙的油鍋里潑進一瓢冰水，瞬間在疲憊、麻木、怨氣沖天的人群中炸開了鍋。無論是趙家人眼中那點怨氣，還是檀家人臉上的警惕，都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猛地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透出驚愕、難以置信，以及一種瞬間點燃的、難以遏制的、源自本能的渴望。

和冀、兗、豫、司等黃河兩岸州郡比起來，揚州此時也算的上地廣人稀。只是，晉陵郡因為北方流民大量涌入，論人口稠密程度，不比那幾州差，上好的膏腴之地早被瓜分殆盡。

雖然仍有不少空地沒有開發，但那些地方，多是山林魚澤，要么被世家大族圈進，要么本身開發難度極大，非大量人力不可開墾。

自從上次匆忙來此，劉道憐就發現，兩家爭水所在之處，確實還能開墾出數百畝田地。但是，所需人工不在少數，而且，此處又是兩家交界之處，趙、檀兩家，都沒敢動這塊地。

而劉道憐暫緩兩家矛盾的方法，就落到了這塊荒地上。

他這個游徼，請示過縣君盧慎后，這才征召趙、檀兩家開墾荒地，并且承諾將兩家開墾后的荒地分給兩家。

沉默的對抗開始劇烈地松動，一個檀家上了年紀的漢子，看著劉道憐在齊膝深的泥水里來回奔忙指揮，臉上、身上糊滿了泥漿，只有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他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復雜，猶豫了一下，終于用力將手中沉重的木鍬狠狠插入淤泥，再奮力一揚，一大坨黑油油的爛泥被甩上了岸。

旁邊一個趙家的年輕人，正累得氣喘吁吁，瞥見老者的動作，又看看遠處那片誘人的蒿草地，猛地一咬牙，也鉚足了勁，揮舞起鋤頭，動作不再敷衍。

雖然兩姓的人依舊各自分開勞作，動作也還帶著生硬，但不再是死氣沉沉、磨洋工的狀態。漸漸地，零星的號子聲開始響起，雖然還不成調，甚至有些參差不齊，卻像一把利斧，劈開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邪——許！”

“加把勁——！”

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沖刷著臉上的泥污，也似乎沖刷著積年的仇怨，為了那片即將出現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實實在在的良田，手中的工具揮舞得越來越有力，越來越快。淤泥被一鍬鍬、一筐筐清出，河道在變寬，變深，水流開始變得順暢。希望的種子，在汗水和黑泥的澆灌下，悄然萌發。

數旬之后，引水渠煥然一新。渾濁的泥湯不見了蹤影，清澈的渠水淙淙流淌，映著秋日高遠的藍天。那條染血的溝渠，變成了滋養生命的動脈。那片蒿草叢生的低洼地，經過排水、清淤、焚燒草根、翻曬，終于露出了它肥沃的本來面目——大片大片閃爍著油潤光澤的黑色土壤，在秋陽下散發著泥土特有的芬芳，誘人至極。

劉道憐親自監督，當眾丈量、劃分。

趙、檀兩家，依照劉處之手中那本記得密密麻麻的工簿，按各家出工的人數和實際完成的工量，都分得了大片新墾的膏腴之地。

整體上看，趙家出力更多，分得了近三百畝田地，至于檀家，只得了不到兩百畝。沒辦法，趙家人多，這是天然的優勢。

不過，兩家倒也沒有不滿，趙家百余戶，平均一戶得田不到三畝。盡管新開墾的土地，前幾年收成只有熟地的一半，對于這些家庭來說，都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要知道，本朝是占田制，先別管百姓實際有多少土地，但收稅，是按照每丁五十畝來收的。田地多了，稅卻不會多收，對他們來說，新得的土地的收成，可實實在在會全部歸自己，自然充滿干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