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鐵幕般垂落，將檀家塢堡的輪廓吞噬成一頭蟄伏的巨獸。堡墻在黑暗中凝成沉默的脊背，唯有箭樓上零星的火光，如獸瞳般在夜風里明滅。

此時，三騎踏破沉寂而來——劉道憐、劉處之，以及一名身形頎長的黑袍人，再度叩響了檀家緊閉的大門。

門開一線，檀憑之的身影堵在光口，甲胄未卸，冷鐵寒光刺破夜色，寒意逼人。他身后，檀韶、檀祗兩侄同樣披甲持兵，刃口微側，不似待客，倒似臨戰。空氣中彌漫著無聲的緊張，箭樓之上，弓弦半張的細微摩擦聲隱約可聞，趙家日間數次‘路過’檀家的莊園，檀家早已繃緊了全身的筋骨。

“原來是游徼和亭長，深夜再訪，意欲何為？”檀憑之的聲音沉厚，帶著不容錯辨的審視。

“檀公，人我給你送過來了。答應你的事，做到了。”劉道憐話音未落，他身側的黑袍人猛地掀開兜帽。

恰一陣疾風掃過，墻頭火把驟然一暗，復又亮起。光影搖曳間，高進之那張蒼白卻銳氣不減的臉龐驟然浮現，如地府歸魂，赫然正是傳言中已在獄中暴斃之人。

“叔父！”

“進之！”

檀韶、檀祗二人幾乎同時驚呼，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檀憑之緊繃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松弛下來，眼中的冰封瞬間化解，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

高進之目光掃過眾人，最終定格在劉道憐身上，喉結滾動，似有千言萬語，卻未即刻出聲。

劉道憐卻無意沉浸于此番重逢之情。他踏前一步，聲音冷靜得近乎冷酷，打破了現場的激動：

“人，我雖救下了。但他不能再留在曲阿縣內，甚至不能出現在晉陵郡。最好即刻離開揚州，先去外地躲避數年，待風頭過去，再改名換姓歸來。屆時形貌稍改，趙家人便難以認出。”

不等檀韶、檀祗急聲反對，檀憑之已重重點頭，顯是深知其中利害：“進之，我在江州有幾名舊友，乃大司馬桓公麾下舊部。你持我書信前去投奔，可在彼處安身。在江州，只要不開罪桓家，便可保無虞。”

他看向高進之，目光深沉，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趁著這幾年，你好生讀書習武，切記，絕不可再如此莽撞行事。”

他是一家之主，深知庇護高進之的風險，更明白此子性情如火，留在此地，只會不斷點燃與趙家的戰火，殃及全族。將他送走，是唯一的保全之法。

他在檀家的威望無人可及，高進之雖面露不甘，檀韶、檀祗雖焦急萬分，卻無人出聲反駁。

便在此時，高進之猛地推開欲言的檀韶，向前一步，單膝重重砸向地面！青磚“喀”的一聲脆響，竟裂開數道細紋。少年昂首，吼聲震得梁上微塵簌簌而下：

“劉君，大恩不言謝，進之這條命，是您給的，將來若有所需，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看著眼前這猛虎般的少年，劉道憐心中那點因奔波冒險而產生的躁意終于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滿意。

此人十三歲便敢手刃仇敵，武勇之盛，恐不遜于其兄劉裕。生逢亂世，有何物比得上一員未來猛將的效死承諾？縱使其現今尚需蟄伏逃亡，然將來必有大用。

更何況，此行所獲不止高進之一人。他目光微轉，看向檀憑之。

果然，檀憑之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到案前，解下腰間那柄裝飾古拙的環首刀，“啪”一聲重重拍在案上，旋即向劉道憐拱手，長身一揖：

“劉君保全我侄兒性命，此恩重于泰山！檀家銘記于心！日后劉君若有所需，只需一言，檀家必傾力相助！”

“檀公言重了。”劉道憐側身半避其禮，語氣平和卻自有分寸，“此事雖系進之殺人，然為血親復仇，本是人之常情。按董子《春秋決獄》所倡‘原心定罪’，其情可憫，其罪不當死，至多稍加懲戒罷了。昔年孝女趙娥手刃殺父仇人，官府亦依《春秋》‘父仇不共戴天’之義，赦其死罪。”

他深知兩晉律法雖有其文，斷案卻多倚主官意志，經義決獄尤為盛行。秦漢之時，有大小杜律，《大杜律》為酷吏杜周所著，主張律法嚴苛。而其子杜延年所著的《小杜律》則主張律法審慎持平。

到了本朝，則一直沿用《泰始律》。其實早在司馬昭輔佐魏國朝政的元帝咸熙年間，就“患前代律令煩雜”，命賈充、羊祜、杜預、裴楷等十四人在前代律法的基礎上修訂律令。至晉武帝泰始三年（267年）完成，次年頒行全國。因該律法頒行于泰始年間，故也稱《泰始律》。

《泰始律》“引禮入律”，嚴格意義上是一部儒家化法典。《泰始律》共20篇分別是：刑名、法例、盜律、賊律、詐偽、請賕、告劾、捕律、系訊、斷獄、雜律、戶律、擅興、毀亡、衛官、水火、廄律、關市、違制和諸侯。

而董仲舒《春秋決獄》作為一部判例，更重儒家綱常與犯意動機，在此刻引用，正在情理之中。

他稍作停頓，將話題引回現實：“然案情雖簡，世事卻繁。若非如此處置，趙家絕難善罷甘休。我此番行事，不過是既全了趙家顏面，亦未悖離律法原則而已。”

他語速平穩，引經據典，既示了恩，又賣了乖，更顯手段老辣，絕非尋常十五歲少年所能為。檀憑之聞言，眼中欣賞之色愈濃。

一旁，高進之已起身，默默解下那條早已干涸發黑的染血束發帶，用力塞入檀韶手中，啞聲道：“若我五年未歸，將此物焚于阿父墳前。”

事既畢，劉道憐與劉處之交換一個眼神，便欲告辭。

就在此時，一陣清脆的玉環叮咚聲自廊下響起。眾人望去，只見先前見過的那名十來歲女童像一只靈巧的雀兒般蹦跳而來，徑直跑到劉道憐身前。她明眸皓齒，眉眼間已見秀美雛形，最動人的是那雙極大極黑的眼睛，此刻閃爍著全然的感激與赤誠的天真。

她模仿著大人的儀態，像模像樣地斂衽一禮，姿態雖因稚嫩而顯得俏皮可愛，語氣卻異常認真：

“謝謝你，救了進之哥哥！”

劉道憐微微一笑，放緩了聲音：“不必謝我，此事乃檀公一力擔當。”

小女孩卻用力搖頭，發髻上的絲帶隨之晃動：“才不是呢！阿爺說了，若不是你，留下進之哥哥，我們就得和趙家打大架！是你幫了大忙！”

說完，她又認認真真地施了一禮，不等劉道憐回應，便轉身像來時一樣，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廊柱之后，只留下一串漸遠的玉環輕響。

堂內凝滯沉重的氣氛，仿佛因這少女天真爛漫的闖入，驟然松弛了幾分。連空氣中彌漫的血火之氣，似乎也被那叮咚聲驅散了些許。

劉道憐目送那抹活潑的背影消失，心知此女必是檀家重要女眷，或許是檀憑之女，或許是那未來的北府名將檀道濟的姐妹。這份無意中收獲的檀家感激，尤其是來自下一代的純粹善意，其價值，或許更在那一句承諾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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