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自己的“故障”后，周嶼白的世界并沒有變得清晰，反而陷入了一種更混亂的“雙向試探模式”。他像一個初次接觸復雜精密儀器的學徒，對著那份已經“名不副實”的說明書，試圖摸索出新的“修復方法”。

自習課上，他眼角的余光瞥見江辰拿著練習冊又朝林小滿的座位走去。一股酸意直沖腦門。他深吸一口氣，翻開筆記本空白頁，筆尖帶著點狠勁寫下：

故障表現（新觀測）：

對象：本人（周嶼白）

現象：當青梅（林小滿）與“外部程序”江辰進行“學習兼容”時，本人出現強烈情緒波動（主要表現為煩躁、酸澀），伴隨“反向操作”沖動。

推測：對象（林小滿）可能也存在類似潛在“故障”？需驗證。

初步修復方案（試探性）：主動制造“示弱”或“需求”情境，觀察對象反應。

寫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林小滿放在桌角的那瓶喝了一半的草莓味酸奶。一個念頭閃過。

“啪嗒！”

一聲輕響，伴隨著林小滿短促的驚呼。

周嶼白“手忙腳亂”地扶起自己那罐剛打開的可樂，可惜為時已晚。深褐色的液體不偏不倚，潑灑在林小滿攤開的、密密麻麻寫滿筆記的數學練習冊上，迅速洇開一大片墨跡。

“周！嶼！白！”林小滿看著自己辛苦整理的錯題集瞬間變成抽象派畫作，氣得差點跳起來，“你眼睛長頭頂上了嗎？！”

“對不起對不起！真不是故意的！”周嶼白連聲道歉，臉上堆滿真誠的懊悔，手忙腳亂地抽紙巾去擦，結果越擦越糊，“完了完了，這…這筆記…要不我幫你重抄一份吧？立刻！馬上！”

他不由分說地搶過那本濕漉漉的練習冊，又把自己的空白本子推到兩人桌子中間。他搬著凳子緊挨著林小滿坐下，肩膀幾乎貼著她的肩膀。林小滿身上淡淡的洗衣液清香瞬間縈繞過來。

“這里，這個公式推導……”周嶼白拿起筆，身體微微前傾，湊得很近，溫熱的氣息若有似無地拂過林小滿的耳廓。他指著練習冊上模糊的字跡，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刻意的、尋求幫助的示弱感，“我記得你這里寫得特別清楚，能再給我講一遍嗎？我有點忘了。”

林小滿身體瞬間繃緊了。那靠近的熱源，拂過耳畔的氣息，還有他近在咫尺的、帶著點無辜和懇求的側臉，都讓她心跳失序。她能清晰地看到他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小片陰影，還有鼻梁上那顆小小的、她看過無數次的痣。

一股熱氣“騰”地涌上臉頰和耳尖，染上一片緋紅。她猛地往旁邊縮了縮，試圖拉開距離，聲音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尖銳：“笨…笨死你算了！這么簡單的都記不住！離…離我遠點，熱死了！”她搶過筆，在本子上唰唰寫起來，力道大得幾乎要劃破紙頁。

周嶼白看著她紅透的耳根和強裝鎮定的側臉，努力壓下嘴角上揚的沖動。筆記本上關于“試探結果”的記錄已經有了雛形：

修復方案“示弱”執行記錄：

對象反應：出現明顯“生理性緊張”癥狀（臉紅、耳尖泛紅、肢體僵硬、聲音拔高）。

初步結論：正向反應！存在“潛在故障”可能性高！需進一步測試…

下午放學后的籃球場，照例圍了不少人。林小滿抱著書包，慢吞吞地走在回老街的路上。路過球場時，她腳步頓了一下。場內的歡呼聲浪一陣高過一陣。

“周嶼白！好球！”

“三分！漂亮！”

鬼使神差地，她腳步一拐，走到了場邊一個不起眼的樹蔭下。場上，周嶼白剛剛投進一個壓哨三分，正被隊友興奮地拍打著肩膀。汗水浸透了他的球衣，勾勒出少年挺拔而充滿力量感的輪廓。他笑著和隊友擊掌，目光習慣性地掃過場邊，然后，精準地定格在了樹蔭下的林小滿身上。

四目相對。林小滿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那明亮灼熱的目光燙到，下意識地想躲開視線。

周嶼白卻咧開嘴，朝她用力揮了揮手，笑容燦爛得晃眼。

林小滿慌忙低下頭，假裝在看手機，手指胡亂地在屏幕上劃拉著，心臟卻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亂跳。剛才那個球…確實挺帥的…不對！她在想什么！

“喲，林大管家今天怎么有空‘路過’視察了？”張浩眼尖，跑過來拿水，笑嘻嘻地打趣。

林小滿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誰視察了？我…我東西落教室了回來拿，順路而已！”她語速飛快，臉頰卻不受控制地又飛起兩朵紅云，抱著書包轉身就走，背影帶著點落荒而逃的意味。

樹蔭下短暫的停留和那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順路”，被周嶼白清晰地捕捉。他灌了一大口水，汗水順著下頜滴落，砸在滾燙的地面上。心里那點因為“示弱”成功而帶來的雀躍，瞬間膨脹成了巨大的滿足感。他默默在心底的筆記本上更新：

故障表現（對象林小滿）：

現象：出現“口是心非”及“此地無銀三百兩”行為。表現為：否認關注本人動態（如看球），強調“順路”、“偶然”。

解讀：疑似“吃醋”或“關注”后產生的掩飾行為。反向證明“兼容性”測試有效。

修復信心：提升中！

然而，周嶼白的“故障排除”程序，在關鍵的參數判斷上，出現了嚴重的、近乎致命的錯誤。

校慶晚會的后臺，流光溢彩，人聲鼎沸。林小滿剛主持完上半場，回到后臺稍作休息，補妝。江辰拿著節目單走過來，燈光落在他斯文的鏡片上。

“小滿，辛苦了。”他遞過一瓶水，聲音溫和，“剛才那段串詞臨場發揮得很好。”

“謝謝。”林小滿接過水，笑了笑。

江辰看著她明亮的眼睛，似乎下定了決心。他向前一步，稍微拉近了距離，聲音放得更輕，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認真：“小滿，其實…從你第一次在圖書館給我講題開始，我就很欣賞你。不只是聰明，還有你的…真實和生動。這段時間的接觸，讓我更加確定…我喜歡你。你愿意…給我一個機會嗎？”

后臺人來人往，喧囂依舊。但林小滿和江辰所在的這個角落，空氣仿佛凝固了。林小滿完全愣住了，她沒想到江辰會突然表白。

而不遠處，一根巨大的、用來支撐背景板的柱子后面，周嶼白像一尊石像般僵立在那里。他本來是來找林小滿，想問她要不要吃宵夜。江辰的話，一字不漏，清晰地鉆進他的耳朵里。他感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沖向了頭頂，又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失控地擂動，聲音大得蓋過了后臺所有的嘈雜。一股巨大的恐慌和難以言喻的緊張攥緊了他。

他看到林小滿臉上明顯的驚訝和猶豫（他自動忽略了那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沒有立刻拒絕！這個認知像冰水澆頭。他的《青梅使用說明書》在腦海里瘋狂翻頁，試圖找到應對“青梅被表白”的緊急預案——無解！空白！巨大的挫敗感和一種“是不是來不及了”的絕望感瞬間將他淹沒。

就在他幾乎要窒息的時候，他聽到林小滿的聲音響起，帶著歉意但很清晰：“對不起，江辰。謝謝你的欣賞，但我…我一直把你當朋友。而且…我現在…沒有考慮這些的想法。”她婉拒了，語氣溫和但堅定。

巨大的狂喜瞬間沖垮了周嶼白的理智堤壩！她拒絕了！她沒有答應！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虛脫般的無力感和一種想要立刻沖出去把她緊緊抱住的沖動。

然而，就在這狂喜的巔峰，他腦子里那本混亂的說明書，給出了一個極其錯誤的指令：

警報解除！風險消除！

當前狀態：青梅明確拒絕了外部干擾程序。

最佳策略：保持冷靜！避免過度反應導致尷尬！維持現狀！

對，不能嚇到她。要冷靜。要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周嶼白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幾乎要沸騰的情緒，趁著林小滿和江辰都沒注意，悄無聲息地轉身，從后臺的另一個出口離開了。他甚至沒敢再看林小滿一眼，生怕泄露了心底翻江倒海的愛意。

他完全誤判了“修復時機”。

第二天，周嶼白嚴格執行了他那本“故障”說明書給出的“最佳策略”——保持冷靜，維持現狀。他刻意收斂了所有外露的情緒，刻意和林小滿保持著一種“正常”的距離。不再主動湊近說話，不再刻意制造肢體接觸，甚至在她看過來時，也盡量讓自己的目光顯得平靜無波。

他以為這是“冷靜”和“不給她壓力”。

然而，在林小滿的視角里，這無異于一場突如其來的冷暴力。

昨天她剛拒絕了江辰，雖然她對江辰沒有那種感覺，但被人表白本身也是一種心緒的波動。她下意識地，甚至有些隱秘地期待著周嶼白的反應——他會生氣？會緊張？還是會像以前一樣，帶著點小得意地來調侃她？

結果，什么都沒有。

周嶼白變得異常“正常”，正常得近乎冷漠。他不再和她討論題目時故意湊近，不再在課間找借口和她說話，甚至放學時也只是淡淡地說一句“走了”，就背著書包先離開了。他平靜得仿佛昨晚后臺那場小小的風波，他完全不知情，或者…完全不在意。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委屈，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林小滿。原來…他真的不在乎？她的拒絕與否，對他而言毫無意義？之前那些試探、那些靠近，難道都是她的錯覺？是她自己…自作多情了？

一整天，林小滿都沉默得可怕。周嶼白幾次想開口，都被她周身散發的低氣壓和刻意避開的視線堵了回去。他有點慌，不明白哪里出了問題。筆記本上的“保持冷靜”策略，似乎正在導向更嚴重的“故障”。

放學鈴響，周嶼白猶豫了一下，還是被張浩拉去討論一個戰術問題。等他再抬頭，林小滿的座位已經空了。一種強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他抓起書包沖出去，卻只看到老街方向，林小滿消失在巷口的、有些單薄的背影，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蕭索。

他心亂如麻，快步追上去。剛拐進那條沒有路燈的幽深小巷，就聽到壓抑的、細碎的啜泣聲從前方拐角的陰影里傳來。

周嶼白的心猛地一沉，快步跑過去。

昏暗中，林小滿抱著膝蓋，蜷縮在墻角冰冷的石階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她哭得無聲無息，只有偶爾控制不住的抽噎泄露了她的悲傷。月光吝嗇地灑下一點微光，照亮她臉上蜿蜒的淚痕。

“小滿…”周嶼白的心像被狠狠捅了一刀，疼得他呼吸一窒。他蹲下身，手足無措，“你…你怎么了？誰欺負你了？”

林小滿聽到他的聲音，身體一僵，猛地抬起頭。淚眼朦朧中，看清是周嶼白，委屈、憤怒、傷心瞬間爆發：“不用你管！你走開！”她用力推了他一把，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周嶼白被她推得一個趔趄，后退一步。就在他試圖再靠近時，林小滿掙扎著想站起來，動作間，一個深藍色的小本子，“啪嗒”一聲，從她校服口袋里滑落出來，正好掉在她腳邊的地上。

月光下，深藍色的硬殼封面清晰可見。上面那行熟悉的鋼筆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昏暗的小巷，也劈中了周嶼白的大腦：

青梅（林小滿）使用說明書。

世界，瞬間安靜了。只剩下林小滿壓抑的抽泣聲，和周嶼白驟然停止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