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七年,十月二十九日。
北京外城,正陽門外,“正心堂”茶樓。
茶樓臨街而立,青磚黛瓦,門前懸著一塊黑漆金字匾額,上書“正心堂”三個大字,筆力遒勁,據(jù)說是南京禮部侍郎錢謙益的手筆。茶樓內(nèi),楠木桌椅錯落有致,墻上掛著幾幅江南名家山水,茶香裊裊,襯得滿室清雅。
今日,這素來清幽的茶樓卻擠滿了人。
上百名書生打扮的東林士子齊聚一堂,或坐或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他們大多身著素色直裰,頭戴方巾,面容或清瘦或圓潤,但無一例外,眉宇間都帶著幾分憤世嫉俗的傲氣。
這些人中,有剛剛從南京、蘇州、常州等地千里迢迢趕來北京的東林名士,也有在閹黨清洗中幸存下來的東林背景小官,如今聽聞新君即位,閹黨式微,便時常聚集于此,打聽消息。
茶樓上首,擺著一張八仙桌,桌旁坐著三人——孫承宗、錢謙益、李邦華。
孫承宗一身青布直裰,須發(fā)皆白,目光如炬。他身旁的錢謙益則是一襲素色儒衫,眉目疏朗,舉手投足間透著江南文人的風(fēng)流氣度。李邦華坐在另一側(cè),神情肅穆,眉宇間仍帶著幾分官威。
三人下首,坐著孫承宗的門人鹿善繼,正低頭翻看手中的一份到場士子的名冊。
茶樓內(nèi)嘈雜的議論聲漸漸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上首的孫承宗身上。
孫承宗緩緩起身,環(huán)視眾人,沉聲道:“今日請諸位前來,是為議一議薊鎮(zhèn)大捷之事。”
“薊鎮(zhèn)大捷?”一名年輕士子忍不住出聲,“孫閣老,聽聞孫祖壽、祖大壽屠戮大寧,斬首七千余級,婦孺皆戮,此事當(dāng)真?”
孫承宗點(diǎn)頭:“確有此事。”
茶樓內(nèi)頓時一片嘩然。
“這……這豈是仁義之師所為?”一名東林老名士拍案而起,怒道,“朵顏衛(wèi)雖為蒙古部落,但自永樂年間便歸附大明,世受國恩!如今朝廷邊將屠其部眾,與建奴何異?”
“是啊!”另一名士子附和,“如此殺戮,豈不令蒙古諸部寒心?虎墩兔汗若因此興兵復(fù)仇,邊關(guān)又將烽煙四起!”
“孫祖壽、祖大壽殺戮過重,有失仁德!”
“此乃暴行,非王道之舉!”
眾人七嘴八舌,紛紛指責(zé)孫祖壽、祖大壽殘暴不仁,甚至有人提議聯(lián)名上奏,彈劾二將。
孫承宗眉頭微皺,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錢謙益身上。
錢謙益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淡淡道:“孫閣老,此事確實是孫祖壽、祖大壽之過。邊將行事,當(dāng)以仁義為本,豈能如此濫殺?況且,此事若傳至蒙古諸部耳中,恐怕會激起眾怒,引火燒身啊。”
孫承宗沉聲道:“錢先生,此事乃陛下親令。”
“陛下?”錢謙益眉頭一挑,“即便是陛下之令,內(nèi)閣若覺不妥,亦可封還中旨,據(jù)理力爭。孫祖壽、祖大壽身為邊將,更應(yīng)明辨是非,豈能一味順從?”
“是啊!”眾人紛紛附和,“內(nèi)閣當(dāng)封還中旨!”
“邊將應(yīng)有風(fēng)骨!”
孫承宗的面色已經(jīng)有些難看了,這幫東林黨人顯然沒把他太當(dāng)回事啊!
他深吸口氣,扭頭對錢謙益道:“受之,天子屠大寧雖然暴烈,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朵顏衛(wèi)早就被喀喇沁蒙古控制,而喀喇沁又向建州稱臣。
一旦建夷要繞道燕山南下,朵顏部必會為虎作倀,屆時僅憑薄薄一道長城,根本抵擋不住!”
錢謙益卻不以為然:“既然知道長城不足恃,就更應(yīng)該布恩義以結(jié)好蒙古!堂堂天朝,怎么能和建夷比誰的刀快呢?建夷是禽獸,而我大明是禮儀之邦啊!”
孫承宗一時竟被錢謙益說的無言以對,就在氣氛僵持之際,坐在下首的孫承宗的老部下鹿善繼突然起身,高聲道:“諸位!我們東林君子,豈能與閹黨同流合污?!”
此言一出,滿堂皆靜。
眾人愕然望向鹿善繼,不知他此言何意。
鹿善繼環(huán)視眾人,冷笑道:“諸位可知,閹黨如今勾結(jié)勛貴朱純臣,欲在十一月初一的望朔朝會上彈劾孫祖壽、祖大壽,指責(zé)他們在大寧濫殺無辜,激怒蒙古,挑起邊釁!”
“什么?!”錢謙益眉頭一皺,目光銳利地看向?qū)O承宗,“此事當(dāng)真?”
孫承宗點(diǎn)頭:“確有其事。”
錢謙益沉默片刻,突然一拍桌子,怒道:“閹黨無恥!”
眾人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
“閹黨竟敢如此顛倒黑白!”
“孫祖壽、祖大壽乃國之棟梁,豈容閹黨污蔑!”
“我們東林君子,豈能與閹黨同流合污?!”
“閹黨竟然敢替蒙古韃子鳴不平,一定是通番賣國!”
“閹黨所為,無異于秦檜以莫須有之罪名陷害岳武穆也!”
一時間,滿堂東林士子義憤填膺,紛紛痛斥閹黨無恥,還拿出了“通番賣國”的大帽子!轉(zhuǎn)而力挺孫祖壽、祖大壽。
方才還指責(zé)二將殘暴的眾人,此刻竟將二將比為岳飛,閹黨彈劾他們,必是秦檜之流無疑!
這立場轉(zhuǎn)換之快,實在讓人懷疑他們到底有沒有真正的立場?
錢謙益看向?qū)O承宗,壓低聲音,語氣略帶責(zé)備:“孫閣老,此事為何不早說?”
孫承宗苦笑:“難道閹黨是否彈劾孫、祖二將就那么重要?”
錢謙益冷哼一聲,心道:那不是廢話嗎?東林能和閹黨一致嗎?那還怎么斗閹黨?不把閹黨的狗官拉下來幾個,哪有位子給咱們東林君子?
他隨即高聲道:“諸位!既然閹黨要彈劾孫祖壽、祖大壽,我們東林君子,就當(dāng)力保二將!十一月初一望朔朝會,我等當(dāng)聯(lián)名伏闕上奏,為二將請功!”
“對!聯(lián)名上奏!”
“為孫祖壽、祖大壽請功!”
眾人紛紛響應(yīng),一時間,茶樓內(nèi)群情激昂,仿佛孫祖壽、祖大壽已從“殘暴邊將”搖身一變,成了“武穆再世”。
孫承宗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五味雜陳。
東林黨……何時變成了這般模樣?只論陣營,不論是非。如此行事,與閹黨又有何不同?更可氣的是,這幫東林君子還是不認(rèn)自己這個“黨魁”……不
不過萬歲爺所托還是成了,今后的朝局不再是魏忠賢的余燼和勛貴兩方,而是加入東林唱三方制衡的戲。萬歲爺要割勛貴和閹黨也就容易些了。
......
北京城,崔呈秀府邸。
夜色沉沉,崔府后院的書房內(nèi),燭火搖曳,映照出兩張陰沉的面孔。
魏良卿手指輕輕敲擊著紫檀木桌面,眉頭緊鎖。他對面坐著成國公朱純臣——這位平日里心寬體胖的勛貴,此刻卻穿著一身粗布衣裳,臉上再無半分笑意。
“國公爺,事情不妙。”魏良卿聲音壓得極低,“東林黨那幫人,要在十一月初一望朔朝會上伏闕上書!”
朱純臣眉頭一皺:“伏闕上書?為誰?”
現(xiàn)在的朝局是勛貴聯(lián)合閹黨一起咬皇帝扶植的“新狗”,雖然孫祖壽背后是皇帝,但皇帝的人被斗倒也不是沒有過。況且,皇帝這次“割”的有點(diǎn)狠,大家伙不得不聯(lián)手反抗。
可東林真要入局就不好辦了……東林那邊有一大票在籍官員,隨隨便便起復(fù)一批,朝局就大變樣了。
“孫祖壽!祖大壽!”魏良卿咬牙切齒,“那幫東林君子,現(xiàn)在一口咬定孫、祖二將是國之忠良,是武穆再世,說彈劾他們是‘閹黨構(gòu)陷忠良’!”
朱純臣臉色一沉,胖手重重拍在桌上:“放屁!孫祖壽在大寧屠城,殺得血流成河,連婦孺都不放過!東林黨那幫人,前幾日還在罵他殘暴不仁,怎么轉(zhuǎn)眼就成忠良了?”
魏良卿冷笑:“國公爺,您還不明白?東林黨那幫人,向來喜歡黨同伐異!咱們要彈劾孫祖壽,他們自然要保他!”
朱純臣眼中寒光一閃:“這群偽君子!”
“不止如此。”魏良卿陰聲道,“他們還準(zhǔn)備在上書中給咱們扣上通番賣國的罪名,要把咱們抹黑成秦檜!”
“什么?”朱純臣眉頭一皺,忙抬頭抬頭看向一直坐在陰影里的崔呈秀:“崔公,您怎么看?”
崔呈秀緩緩從陰影中走出,面容冷峻如鐵眼中殺意凜然:“不能讓這幫東林黨人壞事!”
魏良卿瞇起眼睛:“崔公的意思是……”
“抓人。”崔呈秀冷冷吐出兩個字。
朱純臣眉頭一挑:“抓人?”
崔呈秀點(diǎn)頭,聲音如冰:“十一月初一,望朔朝會之前,讓錦衣衛(wèi)出動,把那些準(zhǔn)備伏闕上書的東林黨人的頭頭抓了!”
魏良卿眼中閃過一絲狠色:“抓人?以什么罪名?”
“罪名?”崔呈秀冷笑,“‘結(jié)黨亂政’‘誹謗朝政’‘妄議邊事’,隨便安一個就行!錦衣衛(wèi)詔獄里,還缺罪名嗎?”
朱純臣沉吟片刻,緩緩點(diǎn)頭:“好!就這么辦!不過……”他看向魏良卿,“錦衣衛(wèi)現(xiàn)在可是田爾耕在管,他……可靠嗎?”
魏良卿陰笑一聲:“國公爺放心,田爾耕也是自身難保!他若還不努力掙扎……等皇上早晚把他給清理了!”
崔呈秀冷冷補(bǔ)充:“告訴田爾耕,若此事辦成,咱們保他全家富貴;若辦砸了……”他眼中寒光一閃,“詔獄里的七十二道刑罰,他一樣也逃不掉!”
魏良卿獰笑:“明白!”
朱純臣深吸一口氣:“好!十一月初一,先下手為強(qiáng),讓錦衣衛(wèi)先把李邦華和錢謙益抓了!我倒要看看,沒了這兩個當(dāng)頭的,下面的小蝦米,還能翻出什么浪來!”
......
乾清宮暖閣。
孫承宗坐在一只繡墩上,將正心堂茶樓內(nèi)的情形一五一十稟報給崇禎。
崇禎聽完,嘴角微揚(yáng),淡淡道:“果然如此。”
孫承宗一怔:“陛下早已知曉?”
崇禎輕笑:“東林黨人,向來如此。朕留下閹黨,就是為了讓他們互相咬。”
孫承宗默然。
崇禎幽幽道:“孫先生,錢謙益、李邦華他們現(xiàn)在還是布衣......所以兩日后,十一月初一的望朔朝會,你恐怕要舌戰(zhàn)群臣了。”
孫承宗肅然道:“老臣定當(dāng)為孫祖壽、祖大壽及戰(zhàn)死沙場的薊鎮(zhèn)、遼鎮(zhèn)將士據(jù)理力爭!”
崇禎點(diǎn)頭,又道:“據(jù)理力爭只是個開始,將來還有更多的麻煩!”
崇禎手指點(diǎn)在地圖上:“你把遼西經(jīng)營得猶如鐵桶一般,建奴打不進(jìn)來,就只能繞燕山破長城。長城邊墻薄薄一道,怎么守?建奴奮力一捅就破啊!
必須把防線往前推——控制灤河、寬河、青龍河,堵住建州南下的大路,然后層層防御,節(jié)節(jié)抵抗,薊鎮(zhèn)長城才能守住。”
孫承宗恍然大悟,隨即眉頭緊鎖:“陛下,此策雖好,但耗費(fèi)巨大……”
崇禎目光灼灼:“所以朕還必須收議罪銀,查軍田!”
孫承宗深吸一口氣,鄭重下拜:“老臣明白了。”
崇禎扶起他,意味深長道:“孫先生,東林黨已非昔日東林。如今的他們,不過是江南豪紳的代言人。
而朕也不是不能和江南豪商做交易的。所以......朕才想讓你當(dāng)這個魁首,如果你能代表江南豪紳來和朕談交易,那就再好不過了!”
孫承宗一下又無語了——這東林君子不君子,而大明天子則想和江南豪紳談生意......能談什么?總不會賣官賣功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