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晨。
天色未明,乾清宮內只點了幾盞銅燈。
周玉鳳低著頭,纖細的手指捏著素白袍服的衣帶,小心翼翼地替崇禎系緊。她不敢抬頭,只聽得見丈夫的呼吸聲,沉而緩,像是壓著什么心事。
“玉鳳?!背绲澓鋈婚_口。
周玉鳳指尖一顫,險些扯歪了衣帶,連忙穩住,低聲道:“萬歲爺……臣妾手笨。”
崇禎沒在意,只是微微低頭,看著她的發頂,輕聲道:“想問什么就問吧。”
周玉鳳咬了咬唇,猶豫再三,終于還是小聲道:“這幾日……臣妾聽見些傳聞?!?
“嗯?”
“說……說萬歲爺命孫祖壽、祖大壽血洗大寧,屠了朵顏部七八千人……”她聲音越說越低,到最后幾乎成了氣音,卻又忍不住抬起眼,偷偷打量崇禎的神色。
她心里其實是不信的。她的萬歲爺生得那么好看,眉目如畫,貴氣天成,怎么會是那種連婦孺都不放過的暴君?
崇禎看著她那雙怯生生的眼睛,忽地笑了,笑容溫和,卻莫名讓人脊背發寒。
“婦孺應該沒幾個。”他淡淡道,“朕命孫祖壽、祖大壽行車輪斬,是針對男子的。至于婦女和不高于車輪的孩童……”他頓了頓,“全都分給薊遼將士為奴?!?
周玉鳳臉色一白,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
崇禎看著她,眼神卻漸漸冷了下來。
“玉鳳,你知道嗎?最晚到崇禎二年,就會有一場決定我大明存亡的大戰?!彼曇舻统?,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建奴會繞過寧錦,取道大寧,沿寬河、灤河攻我薊鎮邊墻。若薊鎮被破,數萬建奴就會殺進北直隸腹地……”
他額頭上忽然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恍惚了一瞬,仿佛又回到了上上世——那時他才十九歲,被袁崇煥那張大嘴忽悠著,做著“五年平遼”的迷夢。結果呢?正美著呢,建奴的刀鋒直接捅到了北京城下!
后來他在漢東讀大學時,和那位酷愛研究《明史》的高老師討論《明史》,才真正明白——崇禎二年的己巳之變后,大明再想翻盤,就難如登天了!
因為黃臺吉不是在北京城下轉一圈就打道回府,而是燒殺搶掠了幾個月,才心滿意足地離去,光是北京周邊就損失了十幾萬人口(死亡或被掠),流亡難民數十萬牲畜被掠十余萬頭,損失戰馬超過兩萬匹。另外,北方最富饒的京畿州縣的田地房舍等損失極為嚴重,直接導致北直隸稅賦銳減,使得本來就緊繃的財政雪上加霜。而且還損失了大量邊軍精銳和各地趕來的勤王軍——陣亡、潰散、嘩變的軍隊加在一起超過10萬!
為了彌補損失,重建防線,崇禎不得不在己巳之變后加派加征......而建奴一邊,通過己巳之變發現了一個解決自身經濟困難的好辦法,就是繞過寧錦防線,沖破長城,沖到大明境內燒殺搶掠。在己巳之變后,他們又來了四次!前前后后,建奴一共在關內燒殺搶掠了整整24個月,也就是兩年!
而崇禎朝一共就十七年啊!
“萬歲爺……”周玉鳳見他神色不對,小聲喚道。
崇禎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氣,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低聲道:“放心,這次……黃臺吉打不進來的?!?
話音剛落,殿外傳來王承恩的聲音:“萬歲爺,時辰到了。”
崇禎點點頭,最后看了周玉鳳一眼,轉身大步向外走去。
......
皇極殿,望朔朝會。
天色微亮,皇極殿外已列滿文武百官。
按大明祖制,望朔朝會乃每月初一、十五之常朝,凡在京五品以上官員皆需入殿奏事??频姥怨倏芍标悤r弊,不必預先登記,但奏章需先經通政司呈遞,再由鴻臚寺官唱名引奏。
殿內,崇禎端坐御座,目光冰寒。這是他這一世第一次望朔朝會,但是在上上一世,卻不知經歷過多少次......可惜,方向不對,越努力,離失敗可能就越近。
鴻臚寺卿李覺斯身著素袍,手持象牙笏板,趨步出列:“啟奏陛下,插漢部虎墩兔汗遣綽爾濟喇嘛為使,攜國書至京,現于殿外候旨。懇請陛下召見?!?
殿內霎時一靜。百官目光交錯,暗流涌動。成國公朱純臣垂著眼皮,胖手在袖中捻著佛珠;崔呈秀深吸口氣,看著有點緊張;孫承宗眉頭緊鎖,腰背卻挺得筆直。
崇禎指尖在蟠龍扶手上輕輕一點,聲音不高:“宣?!?
“宣......插漢部使臣綽爾濟喇嘛覲見......!”鴻臚寺贊禮官的高唱穿透殿門。
不一會兒,就見綽爾濟喇嘛身披絳紅袈裟,頭戴金頂雞冠狀喇嘛帽,雙手高捧一卷金漆封緘的羊皮國書,在鴻臚寺一名青袍序班的引導下,大步踏入殿中。
行至御階前九步,綽爾濟停下,依照鴻臚寺官員事先教授的禮儀,躬身,以不甚流利的漢話高聲道:“四十萬蒙古國之主巴圖魯成吉思汗座下國師,綽爾濟,參見大明皇帝陛下!謹奉我汗國書!”他雙手將羊皮卷高高舉過頭頂。那國書封皮上,赫然以蒙漢雙語寫著——“大元可汗致書大明皇帝”。
一名身著白袍的司禮監隨堂太監趨步下階,接過國書,轉呈御前。崇禎并未立即展開,只將國書隨意置于御案一角,目光落在階下的紅衣喇嘛身上。
綽爾濟深吸一口氣,猛地抬頭,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悲憤的顫音,響徹大殿:“大明皇帝陛下!外臣奉我汗之命,泣血控訴!貴國薊鎮總兵孫祖壽、遼鎮副總兵祖大壽,罔顧天和,行徑酷烈,率軍深入我漠南草原腹地,屠我朵顏衛大寧城!男子高過車輪者,盡遭‘車輪斬’!婦孺老弱,或戮或擄!三萬余眾,旦夕之間,化為冤魂!此等暴行,慘絕人寰,神鬼共憤!今漠南諸部,聞此噩耗,無不膽寒,離心離德!我汗身為蒙古諸部之主,豈能坐視?特遣外臣,問罪于大明朝廷!懇請陛下,嚴懲元兇,以慰冤魂,以安邊塞!”
話音未落,兵部尚書崔呈秀已一步跨出班列,笏板高舉,聲音尖利如刀:“陛下!綽爾濟國師所言,字字血淚!孫祖壽、祖大壽,身為朝廷大將,不思保境安民,反行此屠戮之事,殘暴不仁,擅啟邊釁!其行徑之酷烈,堪比建州奴酋!此風若長,必使四夷寒心,邊關永無寧日!臣懇請陛下,即刻下旨,鎖拿孫、祖二將,交三法司嚴審定罪,以正國法,以謝天下!”
仿佛一聲號令,殿內頓時炸開!
“臣附議!”兵科給事中陳爾翼撲跪在地,聲音帶著哭腔,“孫祖壽屠戮過甚,有傷陛下仁德,更激怒蒙古,遺禍無窮啊陛下!”
戶科給事中李魯生緊隨其后,痛心疾首:“陛下!朵顏衛雖有小過,然罪不至族滅!孫、祖所為,非但酷烈,更耗我大明錢糧軍資無數!此等酷烈之將,留之何用?”
御史石三畏須發戟張,厲聲道:“臣彈劾孫祖壽、祖大壽!此二人貪功冒進,殘暴嗜殺,已失為將之本!更兼謊報軍功,欺君罔上!請陛下明察!”
勛貴隊列更是群情洶涌。
成國公朱純臣撩袍出列,胖臉上滿是沉痛:“陛下!臣世代簪纓,深知邊將當以仁義為本!孫祖壽屠城滅族,此乃禽獸之行!若不嚴懲,恐寒了九邊將士之心,更令太祖、成祖在天之靈蒙羞啊!”他聲音哽咽,仿佛死了至親。
襄城伯李守锜雙手合十,一臉悲憫:“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孫總兵此舉,有干天和!老臣夜觀天象,恐有兵禍連綿之兆!陛下,當速速處置,以息天怒!”
定國公徐希皋、豐城侯李承祚、宣城伯衛時泰、撫寧侯朱國弼等人紛紛出列,你一言我一語:
“請陛下嚴懲兇徒!”
“此風斷不可長!”
“為朵顏衛枉死之民申冤!”
“以儆效尤!”
聲浪如潮,幾乎要將殿頂掀翻。矛頭所指,皆是孫祖壽、祖大壽。文官引經據典,痛斥其殘暴失德;勛貴捶胸頓足,哀嘆其敗壞綱常;言官則扣上“擅啟邊釁”、“欺君耗餉”的大帽。
鴻臚寺卿李覺斯站在角落,看著這洶涌的群情,臉色變幻不定。他本是閹黨中人,現在已經入了“帝黨”,當然不會跟著崔呈秀起哄。而現在還跟著崔呈秀鬧的,除了五虎之中的其他四虎,就是一些閹黨陣營的科道言官了。那些小科道,估計是萬歲爺顧不上吸收他們,而那五虎......看來不破費個幾百萬,是別想轉帝黨的。這伙人現在跳出來咬孫祖壽,多半是想省了這幾百萬......就不知道會不會激怒萬歲爺,把命送了!
就在這鼎沸的人聲中,崇禎緩緩抬手。
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殿內喧囂戛然而止,所有注意力瞬間聚焦于御座之上。
“綽爾濟國師,”崇禎的聲音不高,也聽不出一絲惱怒,“你方才說,孫祖壽、祖大壽,屠了你朵顏衛三萬人?”
綽爾濟被那平靜的目光看得心頭一緊,強自鎮定:“回大明皇帝陛下,正是!三萬余眾,慘遭屠戮!”
“哦?!背绲澼p輕應了一聲,手指習慣性地敲了敲保溫杯的杯壁,“三萬人……不少啊?!彼D了頓,目光轉向崔呈秀、朱純臣等人,幽幽地道:“諸位愛卿,看來孫、祖二將的確沒有謊報......屠朵顏之功,千真萬確!”
他的語氣平靜,卻讓滿殿的文武官員都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崇禎忽然似笑非笑地看著綽爾濟:“國師,你知道嗎?我大明的太祖、成祖曾經告誡后世子孫:這韃子總是越殺越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