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0章 江東經營(上)

楚考烈王七年的暮春,郢都的梧桐葉剛沾上新綠,章華臺的銅鼎卻已三日未沸。春申君黃歇捧著剛擬好的《淮南戍防策》踏入偏殿時,正撞見楚王將一卷竹簡擲在案上,青玉鎮紙被震得滑出半寸,在金磚地面上磕出清越的脆響。

“淮北軍報,越人又擾瑯琊。”考烈王的聲音裹著殿角穿堂的風,帶著些微不易察覺的寒意,“春申君以為,該派誰去鎮守?”

黃歇垂眸看著案上散落的竹簡,那是他昨夜挑燈寫就的軍略。當年秦趙長平之戰落幕,天下兵力格局驟變,他趁機整編淮北駐軍,將三萬老弱裁汰為精銳,又從門客中拔擢了十數名懂兵法的士子充任裨將。如今軍中將士見了他的令旗,比見楚王的符節還要踴躍——這份威望,原是為了楚國邊防,此刻卻成了案上的針氈。

“臣舉薦裨將景鯉。”黃歇的聲音平穩如淮水,“此人熟悉越地地形,且忠謹可靠。”

考烈王指尖在案上輕叩,目光掠過黃歇腰間的魚袋。那袋中裝著淮北駐軍的調兵虎符,是去年楚王親手所賜,如今卻像塊烙鐵,焐得人背心發燙。殿內靜得能聽見香爐里沉香炸裂的輕響,良久,楚王才緩緩道:“春申君在淮北三年,軍民歸心。寡人想著,不如把江東封給你——那里水澤密布,正好讓你施展治水之才。”

黃歇心頭一震,隨即俯身叩首。他知道這不是封賞,是體面的放逐。江東在楚境東隅,北接齊地,南鄰越國,水患連年,百姓流離,歷來是被朝臣遺忘的角落。可他抬眼時,正看見楚王袖中露出的半塊玉佩,那是去年重陽節他進獻的和田玉,此刻卻成了無聲的警示。

“臣,謝大王隆恩。”

三日后,黃歇帶著三千門客離開郢都。車輪碾過漢水浮橋時,朱英勒住馬韁與他并行。這位總是穿著粗布短褐的門客,此刻卻捧著一卷泛黃的《禹貢》,指尖點在“三江既入,震澤底定”的字句上:“君上可知,江東不是棄地,是龍潛淵。”

黃歇望著船尾拖出的水痕,郢都的城樓已縮成霧中的墨點。他想起臨行前,那些被排擠的楚國士子偷偷來送行,有人捧著祖傳的兵書,有人背著藥箱,還有個名叫李園的年輕人,說愿隨他去江東“辟草萊,興教化”。他當時只覺這些人是亂世浮萍,此刻聽朱英一說,忽然明白自己帶的不是累贅,是火種。

江東的第一縷晨光,是從蘆葦蕩里鉆出來的。黃歇站在泥濘的河岸上,看著潮水退去后露出的灘涂,遠處有幾只白鷺驚飛,翅膀掃過剛抽出嫩芽的柳條。

“這里就是吳墟舊址。”朱英遞過來一塊陶片,上面還能看見模糊的繩紋,“當年夫差在此筑城,后來越人燒了宮室,只留下這些殘垣。”

黃歇摩挲著陶片邊緣,指尖被劃破也沒察覺。他想起在郢都時,太傅曾說過江東的水脈——三條大江在這里匯流入海,若是能筑堤防洪,開渠引水,這片灘涂就能變成良田。他回頭看向跟來的門客,有人正蹲在地上觀察土壤,有人在丈量河岸距離,那個叫李園的年輕人,正拿著木桿在泥地上畫著什么。

“朱英,”黃歇忽然開口,聲音被江風卷著飄遠,“你說,在這里筑一座城,需要多久?”

朱英瞇起眼睛看向太陽,光影在他臉上明明滅滅:“三個月筑基,半年成郭,要讓百姓愿意來住,卻要三年五載。”

筑城的命令傳下去時,門客們卻起了爭執。治水工出身的張平說該先挖護城河,通曉兵法的陳軫堅持要先筑箭樓,連一直沉默的李園都插了句:“不如先蓋糧倉,不然雨季一來,糧草要發霉。”

黃歇沒說話,只是帶著眾人去看潮漲。當渾濁的江水漫過膝蓋,把他們的草鞋都泡成深色時,他才指著遠處一片高地:“那里地勢高,先在上面筑塢堡,既能防洪,又能瞭望。”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挖渠的土用來筑墻,護城河連著江水,既能排污,又能行船。”

第一個月最難熬。春雨連綿,夯土的木杵陷在泥里拔不出來,工匠們的手上磨出了血泡,晚上只能擠在臨時搭的草棚里。有幾個門客偷偷收拾了行囊,黃歇撞見了也不攔,只是讓人給他們裝了袋干糧。

“君上不怕人心散了?”朱英看著那些人的背影,眉頭緊鎖。

黃歇正幫一個老工匠捆扎松動的草鞋,聞言笑了笑:“愿意走的留不住,愿意來的擋不住。”他指了指遠處,幾個衣衫襤褸的流民正背著包袱往塢堡這邊走,“你看,已經有人來了。”

那些流民是從淮北逃荒來的,聽說江東在筑城,管飯,就循著消息找來了。黃歇讓人給他們熬了米粥,又分給每人一把鋤頭:“跟著干活,管飽,還能分地。”

一個瘸腿的老農捧著碗,眼淚掉進粥里都沒發覺:“大人,這里真的能種出莊稼?”

黃歇看向正在丈量水渠線路的張平,對方回了個肯定的眼神。他蹲下來,用手指蘸著粥汁在地上畫:“你看,這條渠從江里引水過來,繞過城墻,流到田里,天旱了能灌溉,下雨了能排澇。”

老農渾濁的眼睛亮了起來,把碗底最后一點粥舔干凈,扛起鋤頭就往工地走:“俺們信大人!”

那天傍晚,李園找到黃歇,手里拿著一卷圖紙:“君上,我看那些流民里有不少會織布的婦人,不如在城里蓋幾間織室,讓她們有活干。”

黃歇接過圖紙,上面用朱砂標著織室的位置,正好在塢堡東側,離水井不遠。他抬頭看向李園,這個總愛瞇著眼睛笑的年輕人,眼里此刻閃著異樣的光。

“準了。”黃歇把圖紙還給他,“再蓋幾間學堂,讓孩子們認字。”

三個月后,當第一塊城磚被砌上墻時,黃歇給這座城起了個名字——申城。他站在剛建好的東門樓上,看著城外已經泛青的稻田,遠處的江面上,幾艘貨船正揚帆而來,船帆上寫著“齊”字。

申城的夏天是被蟬鳴叫醒的。黃歇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時,天剛蒙蒙亮。朱英闖進來,手里攥著濕透的布條,上面是張平的字跡:“松江潰堤,速援!”

趕到松江岸邊時,黃歇倒吸了一口涼氣。渾濁的江水撕開了一道丈寬的口子,正往旁邊的稻田里灌,幾個農夫跪在堤上,想用草袋堵缺口,卻被浪頭沖得東倒西歪。

“君上,得沉船堵口!”張平渾身濕透,聲音嘶啞,“再晚,剛插的秧苗就全完了。”

黃歇看向停在岸邊的幾艘貨船,那是剛從齊國運來的鹽和鐵器。他咬了咬牙,拔出腰間的劍,斬斷了系船的纜繩:“把船鑿沉!”

門客們愣住了,那些鹽鐵是用來和當地人交換糧食的,也是申城目前最緊缺的物資。朱英扯了扯黃歇的衣袖,低聲道:“君上,三思——”

“秧苗毀了,百姓就得餓死。”黃歇的劍指向江水,“沒了百姓,城筑得再高有什么用?”

當第一艘船帶著巨響沉入水中時,岸上的農夫們突然齊刷刷地跪下,有人朝著申城的方向磕頭,額頭磕在泥地上砰砰作響。黃歇別過頭,看見李園正指揮著婦人們往草袋里裝土,那些原本在織室里織布的手,此刻正沾滿泥漿。

缺口堵住時,黃歇的草鞋已經陷在泥里拔不出來。他坐在堤上,看著被淹的稻田,忽然問朱英:“你說,大禹治水,是不是也常常覺得力不從心?”

朱英遞過來一塊干糧,自己也拿了一塊嚼著:“大禹治水十三年,三過家門而不入。君上才來半年,急什么?”他指了指遠處,幾個年輕人正在丈量河道,“張平說,要在松江上游修水庫,雨季蓄水,旱季放水。”

黃歇笑了,把干糧掰了一半給旁邊的老農:“修!不僅要修水庫,還要挖十二條渠,讓每塊田都能喝到江水。”

修水利的消息傳出去,更多流民涌來了。有會打鐵的匠人,有懂木工的巧匠,甚至還有幾個從越國逃來的水工,說愿意教楚國人怎么筑竹籠壩。黃歇來者不拒,給每個人都分了活計,還讓人在申城西門外蓋了片屋舍,起名叫“招賢里”。

“君上這是在養士啊。”一個傍晚,朱英看著招賢里的燈火,忽然開口。那里每晚都聚集著士子們,時而爭論兵法,時而探討農桑,有時還會傳出琴聲。

黃歇正在翻看各地送來的竹簡,聞言抬了抬眼皮:“養士不是為了我,是為了江東。”他抽出一卷,上面是齊國相邦田單的回信,說愿意派水工來江東交流,還附贈了幾張臨淄城的水利圖,“你看,齊國愿意幫我們了。”

朱英湊近看了看,忽然冷笑一聲:“田單是想借我們防越國。越人這幾年在瑯琊一帶不安分,齊人早就想找個擋箭牌。”

“那正好。”黃歇把竹簡卷起來,“我們需要技術,齊人需要屏障,各取所需。”他看向窗外,招賢里的燈火亮得像片星海,“你說的‘遠交近攻’,不就是這個意思?”

朱英愣了愣,隨即笑起來。他想起半年前在船上,自己還在為黃歇黯然神傷,如今看來,這位被放逐的公子,早就把江東當成了棋盤。

秋收的時候,申城第一次飄起了稻香。黃歇站在打谷場上,看著農夫們把金燦燦的稻谷倒進糧倉,忽然聽見一陣馬蹄聲。李園從外面跑進來,手里舉著封信,臉上帶著少見的慌張:“君上,郢都來信,說楚王要調我們的糧去淮北!”

黃歇接過信,指尖有些發涼。信紙是楚王的御筆,字里行間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他抬頭看向遠處的糧倉,那里堆著剛收的糧食,足夠江東百姓過冬,若是調走一半,明年春耕就成了問題。

“君上,不能給!”朱英的聲音帶著急怒,“這分明是想拿捏我們!”

黃歇沒說話,只是走到糧倉邊,抓起一把稻谷。米粒飽滿,帶著陽光的溫度。他想起那些在堤壩上跪過的農夫,想起招賢里挑燈夜讀的士子,忽然有了主意。

“給,但不全給。”黃歇把稻谷放回谷堆,“挑一半陳糧,再讓李園帶些新織的布帛去郢都,就說江東百姓感念王恩,愿以綿薄之力助淮北戍防。”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再讓陳軫把操練的隊伍拉到江邊,讓郢都來的使者看看。”

朱英眼睛一亮:“君上是想……”

“讓他們知道,江東不是好欺負的。”黃歇望著申城的城墻,夕陽正給磚墻上鍍上一層金邊,“也讓他們知道,我們隨時能回去。”

主站蜘蛛池模板: 会东县| 嘉鱼县| 屏山县| 建始县| 舞钢市| 哈巴河县| 余干县| 柳州市| 奎屯市| 深州市| 青浦区| 石阡县| 富民县| 石嘴山市| 屏东市| 二手房| 迁西县| 运城市| 突泉县| 平果县| 大悟县| 广饶县| 五常市| 河东区| 清原| 日土县| 怀远县| 鲁甸县| 杭州市| 曲周县| 波密县| 安徽省| 贞丰县| 榆树市| 兰考县| 定西市| 呼伦贝尔市| 武功县| 宝坻区| 襄垣县| 河北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