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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趙廷風云

邯鄲城的秋意總帶著幾分凜冽,像是要把那場曠日持久的圍城戰里浸透的血腥氣,一點點從磚縫里逼出來。信陵君魏無忌站在驛館的高臺上,望著遠處趙王宮的飛檐在殘陽里泛著冷光,袖中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

三個月前,他竊符救趙,率魏軍與楚軍合力擊潰秦軍,解了邯鄲之圍。消息傳回大梁時,魏王的詔書措辭曖昧,既贊他“臨危受命”,又責他“擅動兵符”,那份懸而未決的問責,像根細刺扎在他心頭。倒是趙國,自他踏入邯鄲那日起,朝野上下的熱絡幾乎要將他融化——百姓沿街叩拜,士子爭相獻賦,連趙王歇見他時,都要親自下階相迎,口中“再造趙國”的稱頌不絕于耳。

“君上,趙王遣使來了。”門客唐雎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老人鬢角的白發在風里微微顫動,眼神卻比城墻上的青銅劍還要銳利。

信陵君轉過身,見兩名內侍捧著錦盒立在階下,為首的內侍臉上堆著笑,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熱切:“君上,我王念您救趙之功,特備五城封邑,今日便要在朝堂上昭告天下,還請君上移駕王宮受封。”

錦盒里的輿圖攤開時,邯鄲周邊的五座城邑赫然在列,皆是膏腴之地。信陵君的門客們圍攏過來,眼中難掩喜色,唯有唐雎上前一步,在他耳邊低聲道:“君上可知,昔日文種助勾踐復國,受封之后不過三載,便被賜死?”

信陵君的指尖劃過輿圖上的城郭,指尖的溫度似乎被那薄薄的絹帛吸走了。他想起父親魏昭王曾說過,戰國紛爭,功高震主者如烈火烹油,看似盛極,實則離傾覆只差一線。他救趙雖出于義,卻也確實損了魏國的顏面——魏王本欲坐觀秦趙相斗,是他硬生生攪亂了這盤棋。

“煩請回稟趙王,”信陵君合上錦盒,語氣平靜卻堅定,“無忌竊符救趙,不過是為存魏趙唇齒之誼。若受此重封,便是將私事置于國事之上,斷不敢從。”

內侍臉上的笑僵了一瞬,似乎沒料到會遭拒絕。唐雎在一旁補充道:“君上在趙一日,便為趙臣分憂一日,何必以封邑框定?趙王的心意,我家君上領了。”

內侍悻悻而去,門客中立刻起了騷動。有個年輕門客忍不住道:“君上,這五城乃是趙國真心相贈,何必推拒?難道要讓天下人說您不敢受功?”

“不敢受功?”唐雎冷笑一聲,目光掃過眾人,“諸君可知,昨日平原君府中宴席,有食客稱‘信陵君功蓋趙國’,這話若傳到趙王耳中,是福是禍?”

信陵君沉默著點頭。他想起昨日與平原君趙勝同游邯鄲街市,百姓們見了他,竟山呼“魏公千歲”,那聲勢壓過了身旁的平原君。當時趙勝臉上雖笑著,眼底卻掠過一絲復雜的光。

“便依唐先生所言,”信陵君最終拍板,“明日朝會,我自向趙王辭謝。至于趙國政務,既有平原君主持,我從旁輔佐便是。”

他沒說的是,大梁那邊的消息越來越微妙。魏王派來的密使昨日暗會他,只說“君上在外久了,該念著故國”。他留在趙國,既是避禍,也是為了穩住這剛剛喘過氣的趙魏聯盟。

次日朝會,趙王歇果然在大殿上提出分封五城。滿朝文武紛紛附和,連相國虞卿都出列奏請:“信陵君解邯鄲之圍,救趙國于危亡,受此五城,實至名歸!”

信陵君緩步出列,對著趙王深深一揖:“大王厚愛,無忌愧不敢受。臣竊符救趙,一為趙國百姓免遭屠戮,二為魏國邊境不受秦軍威脅。若論功,當首推平原君聯絡諸侯之力,次推楚軍遠道相助之功,臣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

他言辭懇切,又特意抬了平原君趙勝,趙勝立刻出列附和:“信陵君所言極是。魏趙本是兄弟之邦,如今共抗強秦,何必分彼此之功?依臣之見,不如請信陵君暫留邯鄲,與臣共理國政,待天下安定,再論封賞不遲。”

趙王見信陵君辭意堅決,又有平原君打圓場,便順水推舟道:“既如此,便依二君之意。信陵君,趙國的軍政要務,你便多費心了。”

散朝時,趙勝挽著信陵君的手走出大殿,笑著打趣:“無忌,你這謙讓的性子,倒比你父親當年沉穩多了。”

“平原君取笑了,”信陵君回以一笑,“我不過是怕功高蓋主罷了。”

趙勝的笑容淡了些,低聲道:“你我相識多年,難道還信不過我?”

“自然信得過,”信陵君望著宮墻外往來的車駕,“只是人心如城,有時候,不是信不信得過的事。”

他的話像一塊石子投進趙勝心里。趙勝想起昨夜府中門客的爭論——有門客說,信陵君留在邯鄲,分明是想架空平原君;也有門客勸他,不如主動讓權,免得被信陵君比下去。他當時喝止了爭論,心里卻難免打鼓。

“說起來,”趙勝轉開話題,“今日晌午,我府中備了薄宴,邀了兩國的門客同聚,也算為你接風。”

信陵君知道這宴席的深意。既是聯絡感情,也是讓雙方的門客認認彼此的陣營。他點頭應下:“好,我一定到。”

平原君府的宴席設在后花園的水榭上。秋日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梧桐葉灑下來,在青石地上織出斑駁的光影。魏國的門客與趙國的門客分坐兩側,起初還相安無事,酒過三巡,便漸漸起了爭執。

起頭的是平原君府里的門客李同。此人曾在邯鄲被圍時,散盡家財犒賞士卒,在趙臣中頗有聲望。他端著酒爵站起身,對著信陵君的門客們朗聲道:“諸位魏公的門客,今日我倒想請教——解邯鄲之圍,究竟是信陵君竊符之功,還是我家平原君堅守之力?”

這話一出,魏國門客中立刻有人反駁。信陵君的門客朱亥,便是那個用四十斤鐵椎擊殺魏將晉鄙的勇士,此刻他把酒杯往案上一墩,甕聲甕氣地說:“若不是我家君上奪了晉鄙的兵權,率軍殺到邯鄲城下,你們守到糧草耗盡,也不過是秦軍的刀下鬼!”

“放肆!”李同怒視朱亥,“我邯鄲軍民浴血奮戰三年,餓死的、戰死的不計其數,難道就抵不上你們魏軍這臨門一腳?”

“你這是強詞奪理!”另一個魏國門客站起來,“若不是我家君上冒死竊符,你們連這臨門一腳的機會都沒有!”

“秦軍主力本就被我趙國拖在邯鄲,你們不過是撿了便宜!”

“若非魏軍擊潰秦軍側翼,楚軍怎敢貿然進軍?首功自然是我家君上的!”

雙方越吵越兇,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酒案上。趙勝皺著眉,正要喝止,卻見信陵君的門客毛遂緩步走了出來。

毛遂便是當年在平原君門下“自薦”,隨趙勝赴楚求救的門客,后來留在了信陵君府中。他今日穿了件素色的布袍,手里把玩著一枚玉佩,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水榭:“諸位靜一靜,聽在下說句公道話。”

爭吵聲漸漸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李同先生說邯鄲堅守之功,沒錯。”毛遂先朝趙國門客拱手,“三年圍城,趙國軍民死傷過半,這份血勇,天下皆知。”

李同的臉色緩和了些。

毛遂又轉向魏國門客:“朱亥先生說信陵君竊符之功,也沒錯。若非君上冒死奪軍,魏軍不至,秦軍不敗,邯鄲終究難守。”

朱亥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毛遂舉起酒杯,環視眾人:“可諸位想過沒有,秦軍為何攻趙?因為趙國擋了他們東進的路。秦軍若滅了趙,下一個便是魏。今日你們爭誰居首功,豈不知在函谷關以西,秦人的劍已經磨得更利了?”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提高:“趙魏本是一體!唇亡則齒寒,這道理難道還要我多說?”

水榭上鴉雀無聲。魏國門客想起大梁城外秦軍虎視眈眈的營地,趙國門客想起城破時秦軍屠城的傳聞,臉上的怒氣漸漸變成了沉默。

毛遂走到水榭中央,對著信陵君與平原君一揖:“兩位君上,門客之爭,看似是爭功,實則是怕——趙客怕魏客壓過一頭,魏客怕趙客忘恩負義。可若真要論怕,該怕的是秦軍卷土重來,怕的是魏趙離心,讓天下諸侯看了笑話!”

信陵君看著毛遂,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他起身道:“毛先生說得好。今日這酒,該敬邯鄲死去的亡魂,敬魏軍浴血的將士,更該敬魏趙兩國,能在危難時抱團取暖。”

平原君也跟著起身,舉杯道:“無忌說得是。從今日起,凡在趙國的魏客,皆與趙客同等待遇。誰再敢因‘首功’二字爭執,休怪我不客氣!”

眾人紛紛舉杯,宴席上的氣氛重新熱絡起來,只是那份熱絡里,多了些微妙的拘謹。

宴席散后,信陵君帶著門客回驛館。暮色四合,邯鄲城的燈籠次第亮起,昏黃的光線下,連石板路上的車轍都顯得模糊不清。

“君上,”唐雎在他身旁低聲道,“毛遂雖平息了爭執,可門客們心里的芥蒂,怕是沒那么容易消。”

信陵君望著街角處兩個分別來自魏趙的門客擦肩而過,彼此都沒打招呼,只是各自低頭走著。他嘆了口氣:“我知道。平原君的門客怕我分權,我的門客又覺得功高,這水火之勢,不是一句話能澆滅的。”

“那君上打算如何?”

“只能慢慢來。”信陵君的聲音里帶著疲憊,“明日起,我便去軍中巡查,先把魏趙兩軍的防務理順。至于朝堂上的事,多讓著些平原君便是。”

他知道,這只是權宜之計。趙國的土地上,魏國的勢力像一株移植的樹,想要扎下根,既要水土相容,又不能搶了本土草木的養分。而他自己,就站在這株樹的頂端,一邊要迎著趙國的風,一邊要望著魏國的方向。

夜色漸深,驛館的燈還亮著。信陵君鋪開一張趙魏邊境的輿圖,手指沿著漳水劃過——那里是魏趙聯軍如今布防的重地,也是秦軍最可能反撲的路線。他忽然想起唐雎昨日說的話:“功高震主不可怕,可怕的是功高之后,忘了自己該站的位置。”

他該站的位置,究竟是趙國的朝堂,還是魏國的故國?

窗外的風卷著落葉拍打窗欞,像是在催促一個遲遲未決的答案。而邯鄲城的風云,才剛剛開始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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