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8章 邯鄲殘照

殘陽如血,潑在邯鄲城垣的斷口上。

秦軍退去已三日,那支曾如黑云壓城的虎狼之師終究沒能踏平這座三晉名城,卻在西北角撕開一道丈余寬的豁口。斷裂的城磚上還凝著暗紅的血漬,混著未燼的草木灰,被晚風卷著掠過空蕩的街巷。偶有幾聲鴉鳴從殘破的角樓里墜下來,驚得蜷縮在墻根的傷兵猛地一顫,露出纏滿布條的胳膊——那布條早已被血浸透,在暮色里泛著黑紫。

平原君趙勝站在相府的回廊下,望著西天邊那輪正在沉墜的落日。他身上的錦袍還沾著前日登城督戰時濺上的泥點,花白的胡須垂在胸前,隨著輕微的咳嗽微微顫動。廊外的庭院里,幾個家仆正佝僂著腰清掃碎石,那是秦軍投石機砸穿屋頂時落下的殘片,其中一塊尖角上還嵌著半片甲葉,想來是哪位戰死士兵的遺物。

“相邦,筆墨備好了。”

侍臣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這黃昏的死寂。趙勝轉過身,案幾上鋪開的素帛在殘光里泛著冷白,硯臺里的墨汁已研得極濃,黑得像是能吸噬光線。他緩步走過去,指尖撫過帛面的紋路,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也是在這座相府,他親手為趙王草擬與魏國盟約,那時的墨香里混著酒氣,滿堂賓客的笑談聲能掀翻屋頂。

“該寫了。”他對自己說,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第一筆落下時,手腕竟有些發顫。素帛上的“罪臣趙勝”四字歪扭得厲害,墨點暈開,像幾滴未干的淚。他深吸一口氣,望著窗外那道猙獰的城垣豁口——就在那里,昨日還有秦軍的旌旗在暮色里搖晃,今日只剩幾只野狗在瓦礫堆里刨食。邯鄲守住了,卻代價慘重。城中糧草早已告罄,街巷里每日都有人倒斃,前日他登城時,親眼看見一個孩童抱著餓死的母親哭到聲嘶力竭,那哭聲像針一樣扎進他的骨髓。

“臣勝頓首再拜,上言于大王……”

筆尖在帛上拖動,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是在細數這場圍城戰的罪孽。他寫城中餓殍遍野,寫士兵斷糧三日仍死守城頭,寫平原君府中三千門客半數戰死,末了,筆鋒一頓,寫下那句最艱難的話:“臣調度無方,致邯鄲危于累卵,懇請大王賜臣死罪,以謝趙國百姓。”

墨跡在素帛上凝固時,院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趙勝抬頭,看見門客毛遂掀簾而入,這位曾在楚廷按劍劫盟的勇士,此刻戰袍上還沾著血污,臉上卻帶著難得的亮色。

“相邦,信陵君派人送來了軍糧!”毛遂的聲音里帶著喘息,“共三千石,還有五百名魏國醫者,正在城外接應!”

趙勝握著筆的手猛地一顫,一滴濃墨落在“死罪”二字旁邊,暈成個墨團。信陵君魏無忌……那個竊符救趙的魏國公子,此刻正在城外的軍營里。他想起半月前那個雪夜,魏軍星夜馳援的火把照亮了邯鄲城外的曠野,為首的年輕公子身披玄甲,在馬上朝他拱手時,眉宇間還帶著未脫的稚氣,可眼底的決絕卻比城墻上的寒鐵更冷。

“他……為何不進城?”趙勝問。

毛遂的喜色淡了幾分:“信陵君說,竊符矯詔,擅殺晉鄙,已是魏國罪人,不敢踏入趙國都城半步。”

風從廊外灌進來,吹得燭火猛地一歪。趙勝望著案上的謝罪書,忽然覺得喉嚨發緊。同樣是背負罪名,他尚能在故國的土地上寫下認罪的文字,而那位千里救趙的公子,卻連踏入鄰邦都城的勇氣都沒有。他想起年少時與魏無忌在孟津會盟,兩人并轡而行,談的是合縱抗秦的宏圖,那時的無忌笑起來眼角會起細紋,像盛滿了三晉的陽光。

“備車。”趙勝放下筆,“我去城外見他。”

魏軍大營扎在邯鄲以西的沁水河畔,篝火沿著營帳連綿成一條火龍,映得河面上浮動著細碎的金紅。信陵君魏無忌坐在帥帳的案前,手里捏著一封磨得邊角發卷的竹簡——那是魏王斥責他“盜符叛國”的詔書,已經被他摩挲了不下百遍。帳外傳來士兵操練的呼喝聲,混著遠處趙人送糧時的車轍響,織成一片喧鬧,卻驅不散帳中的寂寥。

“公子,平原君到了。”侍衛的聲音在帳外響起。

魏無忌猛地站起身,玄甲的甲片碰撞著發出輕響。他下意識地整了整衣襟,又覺得不妥,索性解開甲胄的系帶,露出里面素色的錦袍。當趙勝掀簾而入時,他正背對著帳門,望著墻上懸掛的天下輿圖,手指在魏國的版圖上輕輕點著。

“無忌,”趙勝的聲音帶著老人特有的沙啞,“為何不進城?”

魏無忌轉過身,臉上還帶著風塵之色,眼底的紅血絲像是連日未眠留下的印記。他朝趙勝深深一揖,動作里帶著刻意的疏離:“平原君,魏軍已完成馳援之責,待糧草交接完畢,便會拔營……”

“拔營去哪里?”趙勝打斷他,“回魏國領死嗎?”

魏無忌的肩膀猛地一僵。帳外的風卷著火星撲在窗紙上,發出噼啪的輕響。他望著趙勝花白的胡須,忽然想起父親魏昭王還在時,曾指著這位趙國公子對他說:“勝雖好士,卻不如你我兩家世代相得。”那時的他不懂,為何父輩們總把邦交看得比性命還重,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有些情誼,原是能跨越符節與罪名的。

“晉鄙是魏國宿將,”魏無忌低聲說,“我殺他時,他帳中的銅鐘正敲著三更。”

趙勝走上前,從懷里掏出一卷帛書——那是他剛寫好的謝罪書,還帶著墨香。他把帛書放在案上,推到魏無忌面前:“你看,連我這守土無能的老東西都敢認罪,你倒要躲到何時?”

魏無忌垂眸望去,“罪臣趙勝”四字刺得他眼睛發疼。他忽然想起竊符前夜,如姬夫人把兵符交給他時,鬢邊的珠花在燭火下簌簌發抖:“公子,只求你救下邯鄲,莫要記恨魏王。”那時的他以為,只要擊退秦軍,一切都能挽回,可如今才懂,有些裂痕,一旦裂開,就再也補不上了。

“平原君可知,”魏無忌抬起頭,眼底蒙著層水汽,“前日收到家書,說魏王已收回我封地的稅賦,連信陵的門客都被驅散了。”

趙勝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府中那些戰死的門客,他們的尸骨還堆在邯鄲城外的亂葬崗上,無人收殮。亂世之中,無論王侯公子,還是販夫走卒,終究不過是風中飄蓬。

“那就留在趙國。”趙勝忽然說,“我已奏請趙王,將鄗邑封給你。那里有良田千頃,足夠你……”

“不必了。”魏無忌搖頭,手指在輿圖上趙國的版圖上重重一點,“我只想守著這沁水大營,看著邯鄲的城門重新修好。”

帳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已是三更天。遠處的邯鄲城在夜色里臥成一條沉默的巨蟒,只有那道城垣豁口處,還亮著守夜士兵的火把,像一道未愈的傷疤。

同一時刻,楚軍營帳里的燭火還亮著。

春申君黃歇站在帥帳中央,望著案上堆疊的竹簡——那是各營將領送來的軍功簿。他指尖劃過其中一卷,上面寫著“斬秦兵三百級,奪糧車五十乘”,落款是裨將景陽。這個名字他記得,原是楚王身邊的侍衛,此次隨楚軍出征,卻屢立奇功,昨日更是親率敢死隊燒掉了秦軍的糧草營。

“君上,”侍衛捧著一碗熱湯進來,“這是軍中廚子燉的鹿肉湯,您嘗嘗。”

黃歇接過湯碗,熱氣氤氳了他的眉眼。他想起三個月前,楚軍剛出淮北時,軍中將士還對他頗有微詞——畢竟他是靠著楚王的寵信才得以執掌兵權,論軍功,遠不及那些世代從軍的老將。可如今,帳外的士兵見了他,都會躬身行禮,那眼神里的敬畏,是用一場場勝仗換來的。

“楚王的詔書到了嗎?”黃歇呷了口湯,鹿肉的腥甜混著草藥味在舌尖散開。

“還沒到。”侍衛的聲音低了些,“不過……方才收到從壽春傳來的消息,說楚王近來常召昭雎大人入宮議事。”

黃歇握著湯碗的手微微收緊。昭雎是楚國的老臣,素來與他不睦,此次楚軍出征,他本想將其留在國內,卻被楚王以“輔佐太子”為由駁回。他望著帳外搖曳的燭火,忽然想起臨行前,楚王握著他的手說:“歇,此番合縱抗秦,全仗你了。”那時的楚王眼中滿是信任,可此刻想來,那信任背后,或許藏著別的東西。

“景陽呢?”黃歇放下湯碗,“叫他來見我。”

片刻后,景陽掀簾而入。這位年輕的裨將身上還帶著征塵,甲胄上的血漬尚未擦凈,見了黃歇,卻只是拱手行禮,沒有尋常武將的諂媚。

“君上找我?”景陽的聲音很沉,帶著沙場磨礪出的粗糲。

黃歇指著案上的軍功簿:“你的戰功,我已奏請楚王,求封你為上柱國。”

景陽的眉峰動了動,卻沒有謝恩,反而問:“君上可知,昨日秦軍退去時,曾派使者來見我?”

黃歇的瞳孔猛地一縮:“他說什么?”

“秦軍使者說,”景陽的目光落在帳外的楚國旗幟上,“只要我陣前倒戈,秦王愿以江漢之地相贈。”

帳內的空氣瞬間凝固。燭火的影子在景陽臉上晃動,映得他嘴角的刀疤忽明忽暗。黃歇握緊了腰間的佩劍,劍柄上的鮫魚皮被汗水浸得發潮——他知道,景陽的兄長曾在丹陽之戰中被秦軍所殺,按說不該有二心,可亂世之中,人心從來比戰場更難測。

“你如何回應?”黃歇的聲音有些發緊。

景陽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幾分悍勇:“我斬了他的首級,掛在營門示眾。”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君上,景陽雖是楚王子民,卻知唇亡齒寒的道理。若邯鄲破了,楚國的壽春,怕也守不了多久。”

黃歇望著眼前的年輕將領,忽然覺得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他想起年少時在魏國游學,曾與平原君、信陵君共論天下英雄,那時的他總說,楚國雖大,卻缺能戰之將,如今看來,是他錯了。

“明日隨我去邯鄲城外勞軍。”黃歇說,“順便……去見見信陵君。”

景陽領命退下后,黃歇重新拿起那卷軍功簿。月光從帳頂的破洞漏下來,在竹簡上投下細碎的光斑。他忽然想起楚宮深處的那座章華臺,楚王此刻或許正在那里宴飲,身后站著諂媚的昭雎,而他在千里之外的軍營里,握著楚國的安危,也握著自己的命運。

次日清晨,邯鄲城的西門緩緩開啟。

趙勝親自帶著百姓出城,捧著酒漿和肉干,往魏軍大營走去。城垣的豁口處,工匠們已經開始砌磚,夯土的號子聲在曠野上回蕩,驚飛了河灘上的水鳥。信陵君魏無忌站在沁水河畔,望著趙人捧著祭品走來,忽然覺得眼睛發澀——他曾在夢里無數次回到大梁,回到信陵的封地,卻從未想過,會在異國的土地上,被這樣一群素不相識的人當成英雄。

“無忌,嘗嘗這邯鄲的酒。”趙勝將一碗酒遞到他面前,酒液里浮著幾粒枸杞,是趙地特有的釀法。

魏無忌接過酒碗,剛要飲下,卻見遠處的土路上揚起一陣煙塵。黃歇帶著楚軍將領策馬而來,景陽跟在他身后,甲胄在晨光里閃著冷光。

“信陵君,別來無恙?”黃歇在馬上拱手笑道,聲音里帶著楚地特有的溫潤。

魏無忌放下酒碗,朝他回禮:“春申君遠道而來,辛苦了。”

黃歇翻身下馬,走到他面前,忽然壓低聲音:“魏王那邊,我已派人送去書信,說你在趙地養病,暫不能歸。”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魏無忌蒼白的臉,“你我都是客,何必分彼此。”

魏無忌的心猛地一顫。他望著黃歇眼底的真誠,又看看身邊的趙勝,忽然明白,有些羈絆,原是能越過國界與罪名的。遠處的邯鄲城頭,一面殘破的趙國旗幟在晨風中舒展,陽光從城垣的豁口照進去,在街巷的石板路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光帶,像一道正在愈合的傷口。

殘陽終將落盡,但只要還有人守著這城,守著這亂世里的一點暖意,總有明日的朝陽會升起。

主站蜘蛛池模板: 孙吴县| 揭西县| 新龙县| 安顺市| 南澳县| 曲松县| 江川县| 宁明县| 南宫市| 永善县| 屯门区| 郁南县| 娱乐| 南乐县| 托克托县| 柘荣县| 上林县| 纳雍县| 永修县| 应用必备| 城固县| 白玉县| 修武县| 许昌市| 定陶县| 扶风县| 开原市| 马鞍山市| 桦甸市| 历史| 安吉县| 万源市| 钟祥市| 石景山区| 开原市| 钟祥市| 屯留县| 浦县| 肃北| 新宾| 吴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