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城外的風，裹挾著血腥氣與枯草碎屑，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打著旋。城墻垛口后，趙軍士兵縮著脖子握緊矛戈，甲胄上的寒霜尚未褪盡，眼角卻死死盯著遠處秦軍大營的方向——那里黑旗如林，連綿的營壘從漳水北岸一直鋪到邯鄲西南的丘陵，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已經啃噬這座城三個月了。

“平原君，西南方煙塵！”一名斥候連滾帶爬沖上城樓，凍得發紫的手指指向天際，“看旗號，是楚軍！是春申君的隊伍！”

平原君趙勝猛地直起身，腰間佩劍的銅環撞出輕響。他鬢發早已染霜，眼下的烏青比城墻的磚縫還要深，可此刻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驟然迸出光來。他扶著垛口向外望去，果然見西南方向塵頭大起，無數赤色旗幟在風中翻卷，旗上“楚”字與“黃”字（春申君姓黃名歇）格外醒目。更遠處，西北方的地平線上也揚起灰云，黑色的“魏”字旗混在其中，正朝著秦軍側翼包抄過來。

“信陵君！是信陵君來了！”有老兵認出了魏軍的旗號，嘶啞的喊聲像火星落入干柴堆，瞬間點燃了城樓上的死寂。趙勝按著城墻的手微微發顫，三個月來，他聽夠了秦軍投石機砸塌城墻的轟鳴，看夠了傷兵在街巷里斷氣，此刻三路兵馬的旗號在視野里逐漸清晰，竟讓他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三日前，他派出的密使帶回消息：信陵君魏無忌竊符救趙，擊殺魏將晉鄙，已率十萬魏軍星夜兼程趕來；春申君黃歇則說服楚王，親率八萬楚軍沿鴻溝北上，約定在邯鄲外圍與魏軍、趙軍殘部會師。那時他還不敢全信，直到此刻親眼看見兩支大軍如兩條怒龍般撕開秦軍的封鎖線，才真正松了口氣。

“傳我令，打開西門，趙軍殘部隨我出城！”趙勝拔劍指向城外，劍刃映著晨光，“告訴弟兄們，援軍到了！今日，咱們與魏、楚兩家并肩，把秦狗趕回老家去！”

城門緩緩開啟的吱呀聲中，趙軍殘部列陣而出。這些士兵大多帶傷，甲胄破碎，卻一個個昂著頭，手里的兵器握得比任何時候都緊。平原君的戰車行在最前，他望著漸漸逼近的魏軍與楚軍陣列，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與信陵君、春申君在函谷關外會盟的情景，那時四公子意氣風發，誰也想不到今日會在邯鄲城下，為了趙國的存亡再度聚首。

三路兵馬在邯鄲以西的三河匯流處（漳水、滏水、沁水交匯處）扎下營寨，形成一個巨大的三角陣勢，將秦軍的西側包圍圈撕開一道口子。暮色降臨時，三營主帥的軍帳連成一片，燈火在帳內明明滅滅，映著帳中三張凝重的臉。

信陵君魏無忌身著素色錦袍，腰間懸著那柄竊符時用的虎符，神色間帶著幾分疲憊，眼底卻藏著銳利的光。他剛坐下便看向平原君：“趙勝兄，邯鄲城內尚可支撐？”

“再晚來三日，恐怕就只能給諸位看斷壁殘垣了。”趙勝苦笑一聲，指節叩著案幾，“秦軍主將王龁用兵狠辣，日夜攻城不止，城中糧草已不足五日，百姓易子而食的事……已經出現了。”

春申君黃歇聞言眉頭緊鎖。他身材高大，紫色冠冕下的面容保養得宜，卻難掩旅途勞頓。“王龁麾下有十五萬秦軍，皆是百戰精銳，且糧草從河內郡轉運，補給線穩固。我軍雖三路合兵，總計不過二十萬，其中趙軍已近枯竭，硬拼怕是討不到好。”

帳內一時沉默，只有燭火噼啪作響。信陵君手指輕叩膝頭，忽然看向帳下：“諸位門客可有良策？”

話音剛落，平原君身后便站出一人。那人身形魁梧，甲胄上沾著干涸的血漬，正是門客李同。他拱手朗聲道：“君侯，秦軍連日攻城，士卒早已疲憊。今夜我愿率敢死隊，趁其不備沖擊秦營，攪亂其軍心！”

平原君皺眉：“秦軍防備森嚴，此舉太過兇險。”

“城破之日，玉石俱焚，何來兇險可言？”李同目光灼灼，“我帶三百死士，皆愿以死報國！只求能為三路大軍爭取戰機！”

信陵君看著李同決絕的眼神，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好。今夜三更，我讓魏軍在側翼佯攻，為你掩護。”

李同剛退下，春申君身后的朱英便緩步走出。此人一身青衫，面容清瘦，倒像個文士，說話卻條理分明：“君侯，李同壯士之勇可嘉，但若想破圍，需斷秦軍根本。”

“哦？朱先生有何高見？”信陵君看向他。

朱英走到帳中懸掛的地圖前，手指點向秦軍大營后方：“秦軍糧草皆從河內郡經汾水、沁水轉運，眼下沁水北岸有一處糧倉，由偏將鄭安平率五千人駐守。若能派一支奇兵襲取糧倉，燒毀糧草，王龁大軍不戰自亂。”

平原君眼睛一亮：“沁水北岸地勢險要，秦軍必然防備嚴密，如何襲取？”

“秦軍主力盡在邯鄲城下，糧倉守衛雖嚴，卻想不到我軍敢分兵繞道。”朱英指尖劃過地圖上的一條支流，“此河名為‘濁漳’，水流湍急，卻可通沁水上游。若選水性好的士兵，乘夜順流而下，繞到糧倉后方突襲，勝算不小。”

春申君撫掌道：“朱英此計甚妙！楚軍中有不少江東子弟，水性極佳，可擔此任。”

信陵君沉吟片刻，起身道：“就依朱先生之計。今夜兵分兩路：李同率死士襲擾秦營正面，吸引其注意力；春申君派五千楚軍，由朱英帶領，沿濁漳河奇襲糧倉。我率魏軍主力在側翼接應，趙勝兄可率趙軍守城，待秦軍自亂，再出城夾擊！”

三人目光交匯，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決心。帳外的風似乎更烈了，吹動著帳簾，也吹動著三河匯流處的暗流。

三更天的梆子聲剛過，秦軍大營突然響起震天的喊殺聲。李同身披雙重甲胄，手持長戟，帶著三百死士如一道黑色閃電，從魏軍陣前的陰影里沖出，直撲秦營柵欄。

這些死士皆是邯鄲城內的百姓與士兵自愿組成，明知此去必死，卻無一人退縮。李同沖在最前，長戟橫掃，將兩名秦兵劈倒在地，身后的死士踩著同伴的尸體，用斧頭劈開柵欄，硬生生撕開一道缺口。

“有刺客！”秦營內響起警報，火把瞬間亮起，照亮了密密麻麻的秦軍士兵。王龁在中軍帳內聽到動靜，掀簾而出，厲聲喝道：“何方宵小？給我圍殺！”

秦軍如潮水般涌來，李同的敢死隊很快被包圍。他左臂中了一箭，卻渾然不覺，只是嘶吼著揮舞長戟，每一擊都帶著同歸于盡的狠勁。三百死士漸漸倒下，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人，背靠著殘破的柵欄，渾身浴血，戟尖仍死死指著逼近的秦軍。

“趙人，不降么？”一名秦將策馬上前，長矛直指李同咽喉。

李同咳出一口血沫，忽然放聲大笑：“我乃平原君門客李同！生為趙人，死為趙鬼！豈會降你秦狗！”話音未落，他猛地撲向那秦將，長戟刺穿對方胸膛的同時，自己也被數支長矛貫穿。

倒下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邯鄲城頭的燈火，聽到了城中百姓的呼喊。夜風卷起他染血的衣襟，像一面破碎的旗幟。

李同的死并非毫無意義。秦軍主力被吸引到正面，營地內一片混亂，誰也沒注意到，沁水上游的濁漳河上，五千楚軍正乘著簡陋的木筏，在夜色中悄無聲息地順流而下。

朱英站在最前面的木筏上，青衫被河水打濕，卻絲毫不覺寒冷。他手里握著一把匕首，目光緊盯著前方隱約可見的燈火——那便是秦軍的糧倉。

“都給我噤聲！”他低聲喝道。木筏上的楚軍士兵皆是江東子弟，水性極佳，此刻一個個屏住呼吸，握緊了腰間的短刀與火把。

靠近糧倉時，朱英打了個手勢，楚軍士兵紛紛躍入水中，悄無聲息地游向岸邊。守糧倉的秦兵正圍著篝火取暖，忽覺后頸一涼，便已倒在血泊中。不過半個時辰，外圍守衛便被肅清。

“點火！”朱英一聲令下，早已備好的火油被潑在糧囤上，火把扔出的瞬間，沖天火光驟然亮起。干燥的糧草遇火即燃，噼啪聲中，濃煙滾滾，映紅了半個夜空。

“不好！糧倉著火了！”鄭安平從睡夢中驚醒，沖出帳外便看到一片火海，頓時魂飛魄散。他想組織士兵救火，卻見楚軍從暗處殺出，短刀翻飛，秦兵死傷慘重。鄭安平心知大勢已去，帶著殘部向東逃竄，卻被趕來接應的魏軍截殺，最終束手就擒。

火光照亮了邯鄲城頭，也照亮了秦軍大營的混亂。王龁正指揮士兵圍剿殘余的趙軍死士，忽見西方火光沖天，緊接著傳來“糧倉被燒”的急報，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不可能！鄭安平怎么會讓糧倉被襲？”他厲聲嘶吼，卻見營中士兵開始騷動——糧草是軍隊的命脈，一旦斷了補給，再精銳的士兵也會慌了陣腳。

就在此時，信陵君的聲音從魏軍陣中傳來，伴隨著震天的鼓聲：“秦軍糧草已斷！降者不殺！”

這聲呼喊像一道驚雷，炸得秦軍陣腳大亂。不少士兵開始扔下兵器，互相看著不知所措。王龁拔劍斬殺了兩名逃兵，卻根本止不住潰逃的勢頭。

“殺！”春申君親率楚軍從側翼殺來，赤色旗幟如烈火燎原。平原君在邯鄲城頭看到火光，立刻下令開城，趙軍殘部吶喊著沖出城門，與魏、楚兩軍形成夾擊之勢。

三河匯流處，三路兵馬如三條奔騰的江河，終于在此刻匯成一股洪流，朝著混亂的秦軍大營猛沖而去。刀光劍影中，秦軍的黑旗紛紛倒下，被赤、黑、趙三色旗幟所取代。

翌日清晨，廝殺聲漸漸平息。秦軍大敗，王龁帶著殘部向東逃竄，邯鄲之圍終解。

三河匯流處的戰場上，尸橫遍野，漳水被染成了紅褐色。信陵君、春申君、平原君并轡立于河畔，看著眼前的慘狀，皆沉默不語。

“李同……死了。”平原君聲音沙啞，他昨夜在亂尸中找到了李同的尸體，那柄長戟仍緊緊握在手中。

春申君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向朱英：“若不是朱英奇襲糧倉，我軍未必能勝。”

朱英躬身道：“此乃三軍同心之效，非英一人之功。”

信陵君望著東流的漳水，忽然嘆道：“秦雖退，但其勢未減。今日三河匯流破秦，不過是暫緩其鋒芒。他日若秦再舉兵東進，又當如何？”

這話讓另外兩人沉默下來。陽光下，三河交匯的水面波光粼粼，仿佛在映照著眼下的短暫和平，也預示著未來無盡的紛爭。

平原君忽然翻身下馬，走到河畔，掬起一捧渾濁的河水。水從指縫間流走，帶著淡淡的血腥味。“至少今日，邯鄲保住了。”他看向兩位盟友，“這份情誼，趙國永世不忘。”

信陵君與春申君相視一笑，也翻身下馬。三位公子站在三河匯流處，身影被朝陽拉得很長。遠處，邯鄲城的輪廓在晨光中漸漸清晰，城樓上，幸存的趙人正朝著他們的方向叩拜。

風拂過戰場，卷起新的塵土，掩蓋著昨日的血跡。而三河之水，依舊東流入海，仿佛在訴說著這場戰役，訴說著那些敢死的門客，也訴說著戰國末年，這短暫卻震撼的“三河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