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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薛邑觀火

  • 戰國四君子
  • 一顆小豆粒
  • 3394字
  • 2025-08-24 23:22:38

暮色像一塊浸了墨的麻布,正一寸寸漫過薛邑的城墻。孟嘗君田文扶著垛口上的青石,指腹碾過被歲月磨得光滑的棱邊,目光越過城外連綿的曠野,望向西北方那片沉沉的暮色。風里帶著秋燥的氣息,混著遠處隱約傳來的馬蹄聲——不是齊軍的,是秦軍的斥候正在周邊游弋,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狼。

“君上,夜風涼了。”身后傳來侍從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勸誡。田文沒回頭,只是抬手攏了攏衣襟。他身上的錦袍還是當年在齊都時做的,料子依舊厚實,卻擋不住這薛邑城頭的風。這風里有土腥味,有莊稼收割后的枯澀,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硝煙。

他瞇起眼,試圖在漸濃的夜色里辨認更遠處的動靜。秦軍的營帳應該扎在數十里外,可那股無形的威壓,卻像潮水般日夜拍打著薛邑的城墻。他想起秦軍的銳士,想起他們踏破韓、魏城池時的兇猛,喉結不由得動了動。

“君上在看秦軍?”一個清朗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帶著幾分從容。田文回頭,見馮諼正提著一盞燈籠走來,燈籠的光暈在他臉上明明滅滅,映出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洞察的眼睛。

“公孫(馮諼復姓公孫)來得正好。”田文示意他到身邊來,“你看這夜色,像不像要吞人的獸口?”

馮諼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曠野上只有零星的燈火,那是附近村落的炊煙余燼。他沉默片刻,道:“是獸口,還是生路,要看君上如何選。”

田文眉峰一蹙。他知道馮諼向來有急智,當年正是此人替他“焚券市義”,讓薛邑百姓至今念著他的好。只是這些年,他漸漸習慣了薛邑的安穩,那些在齊國朝堂上的雄心、在列國間縱橫捭闔的銳氣,似乎都被這里的炊煙熏淡了。

“選?”田文自嘲地笑了笑,“如今秦軍勢大,趙國危在旦夕。我薛邑不過彈丸之地,兵不過數千,糧不過萬石,能選什么?閉城自守,已是上上之策。”

馮諼卻搖了搖頭,將燈籠湊近垛口,光照亮了城根下那片熟悉的土地。“君上忘了?二十年前,您也是站在這里,看著這些百姓的。”

馮諼的話像一顆石子,猛地砸進田文的記憶里。

二十年前的薛邑,可比現在蕭條多了。那時他剛從齊國受封于此,百姓們臉上多是愁苦。前任封君橫征暴斂,留下的不僅是貧瘠的土地,還有一沓沓寫滿債息的竹簡。他記得自己站在廳堂里,看著那些被官吏押來的百姓——有衣衫襤褸的農夫,有抱著孩子哭訴的婦人,還有須發斑白的老者,他們的眼睛里滿是恐懼和絕望。

“這些債券,都燒了吧。”他當時是怎么說出這句話的?好像也沒多想。看著那些百姓瞬間亮起的眼睛,看著他們跪伏在地叩首不止,喊著“孟嘗君千歲”,他心里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那不是在齊國朝堂上得到齊王贊許的得意,也不是在宴會上聽門客們吹捧的虛榮,而是一種沉甸甸的、被信賴的暖意。

馮諼當時就站在他身后,低聲說:“君上今日焚券,是為薛邑買義啊。”

他那時還不太懂“買義”是什么意思,只覺得百姓們笑了,薛邑的田埂上多了些歌聲,這就夠了。后來他被齊王猜忌,罷官歸薛,車駕剛入薛邑地界,就見百姓們扶老攜幼在道旁迎接,手里捧著酒漿和飯食,那一聲聲“君上回來啦”,讓他喉頭哽咽。那一刻他才明白,馮諼說的“義”,不是金銀,不是土地,是人心。

可現在呢?

田文望著城下的土地,夜色里只能看見模糊的輪廓。那些田埂還是當年的田埂,只是耕種的人換了一輩。這些年他把薛邑治理得很好,倉庫里的糧食堆得滿滿的,城墻也加固過,百姓們日子安穩,見了他依舊恭敬。可他心里清楚,自己變了。

他不再是那個會為了百姓一句話就焚盡債券的孟嘗君了。他會計算倉庫里的糧食能支撐多久,會掂量秦軍會不會轉頭來攻薛邑,會想著如何在齊、秦、趙之間周旋,保全自己這一方封地。當年“焚券市義”的慷慨,漸漸被“保薛自守”的謹慎取代。

“人心是暖的,可刀劍是冷的。”田文低聲道,像是在對馮諼說,又像是在說服自己,“當年焚券,是因為薛邑是我的根基。如今保薛,也是因為這是我的根基。秦軍若破邯鄲,趙國一亡,天下格局大變,我能做的,只有守好這薛邑,讓百姓不受兵戈之苦。”

馮諼卻提著燈籠,走到他面前,燈光照亮了他眼中的銳利:“君上以為,守得住嗎?”

田文一怔。

“秦滅韓,亡魏,如今圍趙,其志不在一城一池,而在席卷天下。”馮諼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趙國若亡,秦軍兵鋒直指何處?南可下楚,東可伐齊。薛邑雖小,卻地處齊趙之間,是秦軍東進的必經之地。君上覺得,秦軍會放過這塊肥肉嗎?”

田文的手指猛地攥緊了垛口的青石。他不是沒想過這些,只是下意識地想回避。馮諼的話像一把刀,剖開了他自我安慰的假象。

“秦滅趙則齊危,齊危則薛邑危。”馮諼繼續說道,“君上想保薛,卻只想閉城自守,這是緣木求魚。就像當年您若只想著催收債息,而不是焚券市義,薛邑能有今日的安穩嗎?”

田文沉默了。夜風卷起他的衣袍,帶著寒意鉆進領口。他忽然想起當年在邯鄲,平原君請他相助抗秦,他曾派門客毛遂去說服楚王,也曾出兵援助。那時的他,從不畏懼秦軍的鋒芒。可現在,他卻連輸送一批糧草都要猶豫。

“您怕了。”馮諼看穿了他的心思,語氣卻沒有絲毫嘲諷,“不是怕秦軍,是怕失去薛邑。可君上忘了,當年您一無所有時,是薛邑的百姓給了您支撐。如今趙國危在旦夕,正是您‘買義’的機會——不僅為薛邑,也為天下。”

“買義?”田文喃喃道,“如何買?”

“暗助趙軍。”馮諼斬釘截鐵地說,“薛邑倉庫里的糧食,分出一半,連夜送往邯鄲。趙軍得到補給,就能撐得更久。只要趙國不滅,秦軍就不能全力東進,齊國有了喘息之機,薛邑自然安全。”

“一半糧食?”田文吃了一驚,“那是薛邑百姓一年的儲備!若是……若是趙國還是守不住呢?”

“若是趙國守不住,”馮諼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薛邑就算留著再多糧食,也不過是為秦軍準備的。可若是趙國守住了,君上這一舉動,不僅能讓趙國感念,讓天下諸侯敬佩,更能讓薛邑百姓明白,您不是只知自保的封君。當年的孟嘗君,從未走遠。”

田文的心猛地一顫。

他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些百姓的眼睛,看到了他們在道旁迎接自己時的笑臉。他想起自己年輕時的誓言——要做天下人的孟嘗君,而不是困在薛邑的田文。這些年,他把自己圈在薛邑的城墻里,以為這是安穩,卻不知早已磨掉了當年的銳氣。

“君上,”馮諼的聲音柔和了些,“您看這城墻,再堅固,也擋不住天下大勢。可人心不一樣,人心聚起來,能比城墻更堅固。當年您焚券,聚的是薛邑的人心。今日您助趙,聚的是天下的人心。”

夜色更深了,遠處的天際似乎有微弱的火光一閃,那是邯鄲方向傳來的烽煙嗎?田文深吸一口氣,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又忽然暢通了。他挺直了腰桿,多年未曾有過的豪情在胸中翻涌。

“公孫說得對。”他緩緩道,聲音里帶著一絲釋然,還有一絲久違的堅定,“備車,召集官吏。今夜,就按公孫說的做。”

馮諼笑了,拱手道:“臣這就去安排。”

看著馮諼提著燈籠轉身離去的背影,田文再次望向西北方。夜色依舊濃重,可他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邯鄲城頭的守軍,看到那些正在浴血奮戰的趙人。他知道,自己這一步棋,走得冒險,但走得值。

風還在吹,可田文覺得身上暖和了許多。他想起馮諼的話,當年的孟嘗君,從未走遠。是啊,他只是暫時忘了自己是誰。

薛邑的倉庫里,燈火一盞盞亮起。官吏們指揮著民夫搬運糧草,車輪滾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百姓們被驚動了,站在巷口張望,不知發生了什么。有老人認出了田文的車駕,低聲議論著。

田文走到倉庫前,看著那些堆積如山的糧食被裝上馬車,忽然對身邊的侍從說:“告訴百姓們,這些糧食,是送去邯鄲的。趙國守住了,咱們薛邑才能安穩。”

侍從愣了一下,連忙跑去傳話。片刻后,巷口傳來低低的議論聲,隨即漸漸安靜下來。田文看到有個老農夫走上前,對著他深深一揖,然后轉身加入了搬運糧草的隊伍。接著,越來越多的百姓圍了上來,有的幫忙推車,有的拿來繩索加固糧袋,沒有人抱怨,沒有人質疑。

田文站在那里,眼眶有些發熱。

他知道,自己做對了。這不僅僅是輸送糧草,更是在找回那個被遺忘的自己。薛邑的城墻依舊矗立,但他的心,已經飛出了這方寸之地。

夜色中,一支滿載糧草的車隊悄悄駛出薛邑的西門,朝著邯鄲的方向而去。車轍印在泥土里,延伸向遠方,像一條連接著人心的線。

田文重新回到城頭,馮諼陪在他身邊。兩人并肩望著車隊消失的方向,誰都沒有說話。風里似乎不再只有秋燥的氣息,還多了一絲希望的味道。

遠處的烽火依舊在天際閃爍,但田文知道,薛邑的燈火,已經與邯鄲的烽火連在了一起。這一次,他不再是旁觀者,而是局中人。就像當年焚券市義一樣,他又一次把自己和這片土地、和天下的命運,緊緊綁在了一起。

因為他是田文,是孟嘗君。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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