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侯嬴獻計
- 戰國四君子
- 一顆小豆粒
- 3529字
- 2025-08-23 22:07:40
大梁的夜,總帶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滯澀。像是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壓在城頭上,連風都懶得動一動。信陵君魏無忌勒住馬韁時,夷門的吊橋剛過了戌時三刻,守卒舉著昏黃的燈籠照過來,見是他這身素色錦袍,又看了看那匹神駿的烏騅,忙不迭地躬身行禮,連帶著燈籠都晃得厲害。
“君侯深夜至此,是要……”
“找侯生。”魏無忌的聲音有些啞,像是被城墻上的夜風刮過,帶著沙礫似的粗糙。他翻身下馬,將韁繩遞給身后的侍從,指尖觸到馬鞍上的涼意,才驚覺自己竟在王宮前站了整整一個下午,連指尖都凍得發僵。
魏王的話還在耳邊回響。“趙魏唇齒相依”這話,他說了三遍。可龍椅上的兄長只是捻著胡須,目光落在案頭那封秦國送來的帛書上,末了才慢悠悠道:“秦強趙弱,這是天命。若我魏軍火速救趙,秦人遷怒于魏,誰來擔這個責?”
“臣愿領兵前往!”他當時幾乎是吼出來的,案幾上的青銅酒爵都震得跳了跳。
魏王卻笑了,那笑意從眼角蔓延開,帶著幾分說不清的譏誚:“無忌啊,你可知朝中多少人說,你養的三千門客,比寡人宮里的侍衛還多?”
這話像淬了冰的錐子,直直扎進魏無忌心口。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是啊,他豢養門客,賑濟災民,甚至在市井間與屠夫商販稱兄道弟,原是想為魏國積攢些元氣,可到了兄長眼里,竟成了功高蓋主的罪證。
“侯生在里頭沽酒呢。”守卒的聲音把他從怔忡中拉回來。夷門的城門洞像個巨大的喉嚨,吞吸著往來的風,門內隱約傳來市井收攤的木屐聲,還有遠處更夫敲梆子的“篤篤”聲,一下下,敲得人心頭發沉。
侯嬴的小酒館就在城門內側,兩間低矮的土坯房,門口掛著盞褪色的藍布幌子,上頭用墨寫的“侯記”二字,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魏無忌掀簾進去時,濃重的酒氣混著腌菜的酸香撲面而來,昏黃的油燈下,一個佝僂的身影正坐在案前,手里捏著支竹箸,在酒碗里慢悠悠地攪著。
“先生。”魏無忌放輕了腳步,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些。
侯嬴抬起頭,花白的眉毛抖了抖。他今年七十有二,臉上的皺紋像老樹的年輪,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是藏著兩團炭火。“公子來了。”他放下竹箸,起身時腰桿挺得筆直,倒不像個尋常的看門人,“剛溫了壺粱酒,配著隔壁張屠戶送的醬肘子,公子要不要嘗嘗?”
魏無忌在他對面坐下,看著侯嬴給自己斟上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粗陶碗里晃蕩,映著他眼底的紅血絲。“我今日去見大王了。”他端起酒碗,一飲而盡,烈酒入喉卻沒帶來絲毫暖意,反倒像澆了盆冷水,從喉嚨涼到心口,“求他發兵救趙,他不肯。”
侯嬴夾了塊肘子放進嘴里,慢慢咀嚼著,半晌才道:“公子覺得,大王為何不肯?”
“他怕秦國。”魏無忌攥緊了拳頭,指節泛白,“他總說秦強如虎,可趙國若亡,下一個就該輪到魏國了!唇亡齒寒的道理,他難道不懂?”
“大王懂。”侯嬴放下筷子,油燈的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可大王更怕的,是公子你。”
魏無忌猛地抬頭,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他知道朝中有人非議,卻沒想連侯嬴都會這么說。“先生這話是什么意思?”
“公子養士三千,天下皆知。”侯嬴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說一件尋常的街坊瑣事,“去年齊人犯我邊境,公子未請王命,僅憑門客傳信,三日便聚起五千鄉勇,擊退齊軍。此事傳出去,天下人都說信陵君賢達,卻忘了,調兵之權本在大王手中。”他頓了頓,看著魏無忌驟然蒼白的臉,“公子想想,若是此次救趙成功,諸侯會感念魏王的恩德,還是會稱贊信陵君的威名?”
酒碗從魏無忌手中滑落,“哐當”一聲砸在地上,碎裂的陶片濺起幾滴酒液,落在他的錦袍上,像幾點深色的淚痕。他從未想過這層。他只想著趙國危在旦夕,想著魏趙兩國百年的情誼,卻忘了兄長那雙總是帶著審視的眼睛,忘了自己府門前每日車水馬龍,早已讓王宮的臺階顯得冷清。
“那……那便眼睜睜看著趙國滅亡?”他的聲音發顫,像是被抽走了筋骨。
“公子莫急。”侯嬴彎腰,撿起一塊較大的陶片,在桌面上慢慢劃著,“晉鄙率領的十萬大軍,此刻正屯在鄴地,離邯鄲不過三百里。大王雖口諭‘按兵不動’,卻沒說不許公子去勞軍。”
魏無忌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下去:“晉鄙是老將,素來只認王命。沒有兵符,我如何調得動他的軍隊?”
“兵符可竊。”侯嬴的指尖在陶片劃出的“鄴”字上重重一點,油燈的火苗突然跳了跳,映得他眼底閃過一絲銳光,“大王的兵符,常放在寢殿的妝奩旁。如姬夫人是公子所救,她感念公子恩德,若公子開口,她必能設法取出兵符。”
“竊符?”魏無忌倒吸一口涼氣,后背沁出冷汗,“此事若敗露,是誅九族的大罪!”
“比起趙國滅亡,比起魏國將來被秦國蠶食,這點罪責算什么?”侯嬴看著他,目光像把鋒利的刀,剖開那些猶豫和膽怯,“公子可知晉鄙軍的虛實?他雖有十萬之眾,卻分駐在鄴地左近的三座大營,糧草屯在南營,精銳騎兵在北營,晉鄙自己守著中營的中軍帳。只要拿到兵符,先控制糧草,再調騎兵,十萬大軍便如臂使指。”
魏無忌沉默了。他知道侯嬴說的是對的。晉鄙是他父親魏昭王時的老將,勇猛有余,卻少了些變通,只要兵符驗合,他絕不會懷疑。可如姬……他想起那個總是低著頭,說話細聲細氣的女子。當年她父親被人殺害,是他派門客追查三月,終將兇手斬于市。這份恩情,她或許真的愿意報答,可他怎能將她拖入這滅頂之災?
“公子在猶豫?”侯嬴看穿了他的心思,“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若趙國亡了,秦國轉頭攻魏,到那時,莫說如姬夫人,便是大梁城的婦孺,也難逃厄運。”他站起身,走到門口,推開半扇門。夜色像墨汁一樣涌進來,帶著城墻外的寒意。“況且,公子還需要一個人。”
“誰?”
“張屠戶,朱亥。”侯嬴的聲音裹在風里,飄了進來,“此人看似粗鄙,實則力能扛鼎,有勇有謀。晉鄙若見了兵符仍不肯交權,需得他來當這個‘錐’,一錐定音。”
魏無忌想起那個總是光著膀子,在肉案前揮刀的壯漢。他曾數次登門拜訪,想請朱亥入府,可對方總以“市井屠夫,不堪驅使”為由推脫。這樣的人,會愿意隨他行此險事嗎?
“公子放心。”侯嬴像是猜到了他的疑慮,“朱亥雖在市井,卻有俠氣。他知公子善待士人,更知趙國若亡,魏國危矣。只要公子開口,他必應允。”
魏無忌看著案上碎裂的陶片,又想起邯鄲城頭可能燃起的烽火,想起那些在秦軍鐵蹄下哀嚎的百姓。他猛地站起身,袍角掃過桌面,將剩下的半壺酒都帶倒了。“好。”他咬著牙,一字一頓道,“我依先生之計。”
侯嬴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皺紋都舒展開來。“公子此去,前路兇險。”他走到墻角,拿起那根陪伴他多年的木杖,“老臣年邁,不能隨公子同行。”
魏無忌心中一暖,剛想說“先生保重”,卻見侯嬴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待公子至鄴地,矯王命奪晉鄙軍時,老臣便在此夷門之上,北鄉自剄,以明心志,以報公子知遇之恩!”
“先生!”魏無忌大驚,伸手去拉他,卻被侯嬴避開。
“公子莫勸。”侯嬴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老臣身為夷門監者,守此城門三十余年,知君臣之分,也知天下大義。公子竊符救趙,是逆天而行,也是順天而為。老臣以死明志,一來可證公子并非私吞兵權,二來可安大王之心,三來……也算老臣為這天下,盡最后一份力。”
他說到最后,聲音有些哽咽,卻依舊挺直著腰桿。油燈的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那雙蒼老的眼睛里,竟閃爍著少年般的熾熱。
魏無忌站在原地,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說不出一個字。他知道侯嬴的性子,一旦決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這個在夷門看了三十年城門的老人,這個他曾親自駕車迎接,奉為上賓的智者,竟要用這樣慘烈的方式,為他鋪平前路。
夜風從敞開的門里灌進來,吹得油燈劇烈搖晃,光影在土墻上扭曲,像一張張掙扎的臉。遠處傳來更夫敲四梆的聲音,“篤——篤——”,已是凌晨。
“罷了。”魏無忌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脊梁,對著侯嬴深深一揖,“先生之諾,無忌記下了。此去若能救趙安魏,必歸葬先生于魏土,四時祭拜,不敢或忘。”
侯嬴回了一禮,花白的胡須在風中飄動。“公子,走吧。”他指了指門外,“天快亮了。”
魏無忌轉身,掀簾而出。門外的夜露打濕了他的頭發,帶著刺骨的寒意。侍從牽著馬等在那里,見他出來,忙遞上披風。他接過,卻沒有披上,只是翻身上馬。
烏騅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決絕,噴了個響鼻,蹄子在地上刨了刨。魏無忌勒緊韁繩,回頭望了一眼那間亮著油燈的小酒館,望了一眼那個佝僂卻挺拔的身影。
“駕!”他低喝一聲,烏騅馬揚蹄,沖破沉沉的夜色,向著大梁城深處奔去。
夷門的城門在他身后緩緩關上,發出沉重的“吱呀”聲,像是一聲悠長的嘆息。侯嬴站在酒館門口,看著那道疾馳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慢慢轉過身,將那半壺沒倒完的粱酒一飲而盡。
然后,他拿起木杖,一步一步,向著城墻走去。夜色濃重,城墻的輪廓在月光下像一條沉睡的巨龍。他要在這里,等一個消息,等一場注定載入史冊的決絕。
遠處的更夫又開始敲梆子,這次的聲音,像是敲在了每個人的心坎上。大梁的夜,還很長,可有些事,已經在夜色里,悄然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