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都壽春的宮闕在三月的細雨里泛著青灰色的光。朱漆宮門外的青銅鶴樽積了層薄水,檐角的銅鈴被風拂得輕響,倒讓這本該肅穆的朝堂添了幾分飄忽不定的意味。平原君趙勝攏了攏狐裘,望著階下那道橫跨庭院的水洼,鞋尖終究沒敢踏進去——自邯鄲突圍已有半月,他帶著十九名門客晝夜兼程,靴底的泥漬里還混著趙地的黃土,可到了這楚地,連腳下的路都變得濕滑難行。
“平原君稍候,大王正在偏殿與春申君議事。”內侍的聲音尖細,像檐角滴落的水珠子,砸在青磚上沒什么分量。
趙勝身后的門客里有人低低嗤了一聲。毛遂按著腰間的劍鞘,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昨日在驛館就聽本地人說,楚王熊完這幾日晨起都要去章華臺賞新抽的蘭草,所謂“議事”,不過是拖延的托詞。倒是那位傳信的春申君黃歇,昨夜派人送來一甕陳年的桑落酒,酒壇下壓著張素箋,只寫了“雨急,待風”四個字。
“既如此,我等便在此等候。”趙勝松開緊握的袖擺,聲音里聽不出急緩。他知道此刻越是焦躁,楚人的架子便端得越穩。邯鄲城頭上的烽火還在眼前燒著,秦軍的投石機日夜轟鳴,可到了這千里之外的壽春,連時間都仿佛被泡軟了,變得黏滯起來。
偏殿內的檀香正裊裊升起。黃歇將手中的輿圖推得離楚王更近些,指尖點在鄢郢故地的位置:“大王您看,白起當年破郢都,燒夷陵,秦人鐵騎踏過之處,江漢平原的稻禾盡成焦土。如今秦軍圍邯鄲,若趙國破了,韓魏必俯首稱臣,屆時秦兵渡淮水而下,壽春能比郢都多撐幾日?”
熊完的手指在案幾上輕輕叩著,玉琮鎮紙被他摩挲得發亮。他今年三十五歲,登基已有八年,眼角的細紋里藏著比同齡人更多的謹慎。“春申君所言有理,可秦軍勢大,我楚地剛從疫病中緩過勁來,倉廩尚未充盈……”
“大王是怕了?”黃歇忽然抬頭,目光銳利如鷹。他這話太過直白,連侍立的內侍都驚得垂下了頭。黃歇卻恍若未覺,繼續說道:“當年楚懷王入秦被扣,客死咸陽,秦人還將他的遺體送回楚地,這是何等羞辱!如今邯鄲城下,正是楚人雪恥之機——援趙,便是保楚;保楚,方能揚威!”
熊完的臉色沉了沉。他最忌旁人提楚懷王的舊事,那不僅是楚國的傷疤,更是他這一脈宗室心中的刺。當年他在秦國為質,親眼見過秦昭襄王如何用嬉笑的語氣提及楚懷王“病逝”的經過,那笑聲里的輕蔑,比刀劍更傷人。可他終究還是搖了搖頭:“發兵之事,需與令尹、柱國商議。平原君遠道而來,總要讓他多住幾日,盡盡地主之誼。”
黃歇眼底掠過一絲失望,卻沒再爭辯。他知道這位君王的性子,看似溫和,實則如楚地的泥潭,一旦打定主意要陷著,任誰也拽不動。他躬身行禮時,眼角的余光瞥見窗外的雨絲密了些,心里忽然想起昨夜派去驛館的那甕酒——不知那位藏在平原君門客里的“風”,何時才會動。
暮色漸濃時,內侍終于再次出現,引著趙勝一行人穿過長長的回廊。楚宮的梁柱都漆成暗紅色,廊壁上繪著云夢澤的狩獵圖,猛虎撲鹿的姿態栩栩如生,卻掩不住木頭上隱隱透出的霉味。毛遂走在最后,腳步刻意放重,靴底碾過積水的聲音在空蕩的回廊里格外清晰。
大殿內燭火通明,楚王高坐于上,令尹昭雎和幾位宗室大臣分列兩側,個個面色凝重。趙勝剛行過禮,昭雎便率先開口,聲音蒼老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平原君,秦趙相爭,本是鄰國恩怨。我楚國地處南疆,若貿然介入,恐引火燒身啊。”
“令尹此言差矣!”趙勝向前一步,袍袖揚起帶起一陣風,“秦乃虎狼之國,吞韓滅魏之心昭然若揭。趙國若亡,楚國的淮北之地便成秦人囊中之物,到那時,令尹還能在此高談‘置身事外’嗎?”
“平原君未免危言聳聽。”另一位宗室大臣冷笑,“我楚國帶甲百萬,豈懼秦人?只是邯鄲之圍,勝負未分,我等何必急著選邊站?”
爭論聲漸起,燭火在眾人臉上投下晃動的光影。毛遂看著楚王始終沉默的側臉,看著黃歇端起茶杯時指尖不易察覺的輕叩,忽然明白了那張“雨急,待風”的素箋是什么意思。他悄悄拔出劍鞘里的匕首,藏在袖中,指尖觸到冰冷的金屬,心反而定了下來。
“大王!”趙勝的聲音已帶了怒意,“邯鄲城內,百姓易子而食,士兵裹創再戰,我趙國從未屈服!可楚與趙,曾為合縱盟友,難道今日要眼睜睜看著盟友覆滅,坐待秦人來犯嗎?”
熊完終于開口,聲音卻依舊含糊:“平原君遠道辛苦,此事容后再議……”
“容不得了!”
一聲斷喝突然炸響在大殿中央。毛遂握著匕首從門客隊列里走出,腳步踏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回響。昭雎厲聲呵斥:“放肆!區區門客,也敢在楚王殿上喧嘩!”
毛遂充耳不聞,徑直走到殿中,匕首“當啷”一聲插在案幾前的地上,半截刀刃沒入金磚。“大王,臣請言三事,若言不中肯,甘受斧鉞之刑!”他目光如炬,直直射向楚王,“其一,合縱抗秦,非為趙,實為楚!秦趙相距千里,秦楚卻壤土相接,趙亡之后,下一個便是楚!”
熊完的喉結動了動,沒說話。
“其二,”毛遂轉身,匕首指向殿外,仿佛穿透了宮墻,直指西北方向,“白起,一個秦將耳!當年他率數萬之眾,拔鄢郢,燒夷陵,毀楚人之宗廟,辱楚王之先人!此等奇恥大辱,楚人心頭之恨,難道隨著這十幾年的雨水,就澆滅了嗎?”
這話像一道驚雷,劈得殿內鴉雀無聲。幾位老臣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們都是親歷過鄢郢之敗的人,還記得當年逃難時,江水里漂著的孩童尸體,還記得夷陵祖陵的火光映紅了半個夜空。
“其三,”毛遂的聲音陡然拔高,匕首猛地指向楚王,“大王坐擁五千里之地,百萬之眾,卻畏秦如虎!今日平原君攜國而來,是給楚國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大王卻猶豫觀望,莫非是忘了楚懷王客死咸陽的滋味?!”
“大膽!”昭雎氣得渾身發抖,“拿下這狂徒!”
侍衛剛要上前,卻見黃歇突然站起,擋在了毛遂身前。“令尹稍安!”他轉向楚王,躬身一揖,“毛遂雖言辭激烈,卻句句在理!臣請大王即刻下令,發兵救趙!”
熊完看著地上的匕首,看著黃歇挺直的脊梁,看著趙勝眼中的急切,忽然想起昨夜做的夢。夢里他又回到了秦國的咸陽宮,秦昭襄王拍著他的肩膀說:“熊完啊,你看你父親,就是太犟了。”那一刻的屈辱和恐懼,此刻竟與毛遂口中的“楚之恥辱”重疊在一起。
他緩緩站起身,龍袍的衣擺掃過案幾,帶倒了一只玉杯。“白起之恨,寡人不敢忘。”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春申君黃歇聽令,即刻點齊十萬楚軍,隨平原君北上救趙!”
黃歇眼中閃過一絲亮光,跪地領命:“臣,遵旨!”
毛遂俯身拔出匕首,劍鞘歸位的瞬間,他瞥見黃歇投來的目光,那目光里有贊許,更有深意。他知道,這場博弈才剛剛開始——楚國的兵鋒指向邯鄲,而春申君的鋒芒,已悄然對準了楚廷的權力中樞。
殿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光從云縫里漏下來,照在回廊的積水里,像鋪了一地碎銀。趙勝握著黃歇的手,掌心都是汗:“春申君,趙國百姓不會忘記楚國的恩情。”
黃歇笑著搖頭,目光望向北方的夜空:“平原君錯了,我不是在幫趙國,是在幫楚國——也是在幫我自己。”他的指尖在袖中捏緊了那枚剛從楚王那里得到的兵符,冰冷的銅器硌著掌心,卻讓他感到一種久違的灼熱。
夜色漸深,壽春城內的軍營已響起集結的號角。黃歇站在宮門口,看著一隊隊披甲的士兵從街上走過,甲葉碰撞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知道,從今夜起,楚國的命運將和他的命運綁在一起,而那柄由毛遂按在楚廷之上的劍,終究要由他來握緊,指向更遙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