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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雪鎖邯鄲

邯鄲的雪,已經下了三天了。

鉛灰色的云層像浸了血的破棉絮,沉沉地壓在城頭,將這座困守了三月的城池裹得密不透風。朔風卷著雪沫子,抽打在夯土城墻上,發出嗚咽似的響,混著城里若有若無的哭嚎,像極了無數冤魂在風雪里游蕩。

平原君趙勝披著件半舊的狐裘,站在北門的箭樓里。狐裘的毛早就搟了氈,露出里面打了補丁的錦緞里子,風一吹就往里灌寒氣,凍得他指節發紅。他卻像沒知覺似的,只是扶著冰冷的垛口,望著城外白茫茫的原野。

那里,秦軍的營壘像一群蟄伏的巨獸,黑黢黢的輪廓在雪地里綿延數十里。營中偶爾升起的炊煙,筆直地鉆進云層,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他們有的是糧草,有的是耐心,只等著城里的人把最后一點力氣耗干,像捏碎一塊凍透的冰碴子那樣,碾碎這座趙國的都城。

“君上,雪大,回府吧。”身后傳來家臣趙奢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勸阻。這位當年在閼與大敗秦軍的名將,如今也只剩一身洗得發白的甲胄,顴骨在消瘦的臉上高高凸起,眼里蒙著層揮之不去的疲憊。

趙勝沒回頭,只是低聲問:“今日……又收了多少具?”

趙奢的聲音頓了頓,像是喉嚨被什么堵住了,半天才啞著嗓子答:“城西的亂葬崗,今早又添了十七具。其中……有三具是孩童。”

“孩童……”趙勝重復著這兩個字,指節猛地攥緊,指甲幾乎嵌進凍硬的木頭里。他知道那意味著什么。三個月前,城里還能分到摻著糠麩的口糧;一個月前,糧倉見了底,百姓開始煮樹皮、挖草根;如今,連城墻根的青苔都被刮得干干凈凈,剩下的,只有人吃人的絕境。

他想起昨日巡城時,路過一條背街的巷子。雪地里扔著個破陶甕,甕口結著冰碴,里面……他不敢再想下去。巷口那對枯瘦的夫婦,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深井,見了他的儀仗,連跪都跪不穩,只是不住地磕頭,嘴里喃喃著“給口吃的”。可他能給什么呢?他府里的存糧,也只夠再撐五日了。

“易子而食……”趙勝的聲音發顫,像是被寒風嗆到了,“孔夫子寫在史書里的字,原來真能變成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風卷著雪沫子撲進箭樓,打在他臉上,像細小的刀子。恍惚間,他眼前的風雪似乎散開了,露出另一番景象——那是三年前的長平,漫山遍野的血色染紅了漳水,四十萬趙軍降卒被秦軍坑殺,尸骨堆成了山,腐臭的氣息飄了三個月都沒散。他當時作為趙國的使者,曾偷偷去看過那片死亡之地,夕陽下,白花花的骨頭從土里支棱出來,像無數只伸向天空的手。

“君上!”趙奢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驚惶。

趙勝猛地回神,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扶著垛口站了起來,身體前傾,幾乎要栽下城樓。寒風灌進他的領口,凍得他一個激靈,那些血色的幻象瞬間消散,只剩下眼前這片被白雪覆蓋的絕望。

是了,長平之戰,趙國精銳盡失,四十萬青壯埋骨他鄉。如今邯鄲被圍,城內連能拿起武器的人都湊不齊,更別說突圍了。他這個平原君,趙國的宗室重臣,除了日復一日地巡城,看著百姓在饑餓中死去,還能做什么?

“咳咳……”他捂著嘴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腰都彎了下去。趙奢連忙上前扶住他,卻被他一把推開。

“去,把府里的門客都叫來。”趙勝的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老夫要親自問問他們,誰有法子,能救邯鄲,救趙國!”

平原君府的議事堂里,比外面的雪天還要冷。

三十多個門客擠在堂內,一個個面黃肌瘦,裹著單薄的衣衫,瑟縮著肩膀。火盆里的炭早就燒光了,只剩下一點余溫,連杯水都焐不熱。他們看著上首端坐的趙勝,眼神里有惶恐,有茫然,更多的是一種無能為力的麻木。

“諸位,”趙勝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邯鄲被圍三月,糧草已盡,城外秦軍旦夕可破城。你們跟著老夫,少則三年,多則十年,如今國難當頭,誰有良策,可解此危?”

堂內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呼嘯的風聲。

一個花白胡子的門客顫巍巍地站起來:“君上,秦軍勢大,不如……不如降了吧。至少能保一城百姓……”

“放屁!”趙勝猛地一拍案幾,案上的空杯被震得跳了起來,“長平四十萬冤魂還在地下看著!你讓老夫帶著趙國降秦,死后有何面目見列祖列宗?”

那門客被嚇得一哆嗦,癱坐回地上,再也不敢說話。

又一個門客站起來,聲音帶著遲疑:“君上,要不……向魏國求援?信陵君與君上是姻親,或許會出兵……”

“早已派去十波使者,”趙勝疲憊地擺擺手,“魏安釐王畏秦如虎,信陵君就算想救,手里也無兵可調。這條路,走不通了。”

“那……韓國?燕國?”

“韓國自身難保,燕國隔岸觀火,指望他們,不如指望天上掉糧草。”

一個個提議被否決,堂內的氣氛越來越壓抑。門客們垂下頭,不敢看趙勝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他們大多是靠平原君的俸祿過活的,平日里高談闊論,指點江山,可真到了生死關頭,卻連一句有用的話都說不出來。

趙勝看著眼前這些人,心里像被寒雪凍住了似的。他養士三千,號稱門下賓客如云,可到了此刻,竟連一個能分憂的人都沒有嗎?

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際,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從堂下傳來:

“君上,屬下愿往楚國求救!”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材中等的門客從后排站了出來。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布袍,腰間束著根草繩,面容算不上出眾,但眼睛格外亮,像雪地里燃著的兩點星火。

趙勝皺了皺眉,他對這個人沒什么印象。“你是……”

“屬下毛遂,在君上府中三年了。”那人躬身行禮,語氣不卑不亢。

“毛遂?”趙勝搜遍了記憶,也想不起這個名字,“老夫從未聽過你。三年來,你為何從未建言獻策?”

旁邊立刻有門客嗤笑起來:“毛遂?不過是個新來的,平日里就會磨墨打雜,也敢說要去楚國求救?”

“就是,楚國地大物博,楚王又是出了名的多疑,連春申君都未必能說動他,你一個無名之輩,去了也是白搭!”

面對質疑,毛遂卻毫不慌亂。他向前走了兩步,目光掃過那些嘲笑他的人,最后落在趙勝身上,朗聲道:“君上,屬下之所以三年未言,并非無能,只是未遇其時。就像鋒利的錐子,若一直被放在布袋里,誰能知道它有多尖?如今國難當頭,正是屬下這把錐子該刺破布袋的時候!”

“錐處囊中?”趙勝愣了一下,這個比喻倒是新鮮。

“正是!”毛遂的聲音越發洪亮,“君上若派屬下赴楚,屬下必如錐在囊,鋒芒自露!楚王若肯發兵,自然最好;若不肯,屬下便在朝堂之上,以血濺當場,也要讓他看清唇亡齒寒的道理!”

他的眼神里沒有絲毫畏懼,只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竟讓趙勝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當年他奉趙王之命,合縱五國抗秦,也曾在諸侯面前拍案而起,據理力爭。

趙勝盯著毛遂看了半晌,突然問道:“你可知楚國與秦國有舊怨,卻也有盟約?楚懷王曾被秦昭襄王騙去咸陽,客死他鄉,楚人至今恨秦;可如今楚考烈王在位,春申君黃歇掌權,與秦交好,不愿輕易開罪。你憑什么覺得,你能說動他們?”

“憑三個字:利、害、情。”毛遂從容答道,“利,是合縱抗秦,趙國可割讓河間之地予楚;害,是秦滅趙后,必南攻楚,楚國唇亡齒寒;情,是楚秦世仇,楚懷王之辱,楚人從未忘記。三者并用,楚王若還不動心,便是昏聵至極,楚國也不配再稱大國!”

他一番話說得條理清晰,擲地有聲,連剛才嘲笑他的門客都啞口無言了。

趙勝的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擊著,目光在毛遂臉上逡巡。他知道,赴楚求救是眼下唯一的希望,可這趟差事兇險萬分,不僅要過秦軍的封鎖線,還要在楚國朝堂上舌戰群儒,稍有不慎,便是身死異國。派一個無名門客去,風險太大;可派那些有名望的門客,剛才的沉默已經說明了一切——他們要么無能,要么怕死。

“好一個錐處囊中!”趙勝突然一拍案幾,站起身來,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絲光亮,“老夫便信你一次!毛遂聽令,你即刻挑選十九名門客,隨老夫一同赴楚!”

“君上要親自去?”毛遂愣住了。他本以為自己只是使者,沒想到平原君竟要親往。

“邯鄲有趙奢、廉頗二位將軍鎮守,老夫留在此地,也只能看著百姓餓死。”趙勝的聲音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坦然,“老夫與春申君有舊,親自去楚國,至少能見到楚王。你這把錐子,便在老夫這‘囊’里,好好露一次鋒芒吧!”

窗外的雪似乎小了些,一縷微弱的陽光透過云層,照在議事堂的地上,映出一片淡淡的金光。毛遂看著趙勝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猛地單膝跪地,朗聲道:“屬下必不負君上所托!若不能請得楚兵,便死在楚國朝堂,絕不回來!”

趙勝扶起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相觸,他能感覺到毛遂布袍下的骨骼,堅硬得像一塊頑石。

“備車,”趙勝轉身對趙奢吩咐道,“告訴廉頗將軍,老夫離城期間,邯鄲的安危,就拜托他了。”

“君上放心!”門外傳來一個蒼老卻有力的聲音,廉頗拄著鐵杖走了進來,他的一條腿在長平之戰中受了傷,走路一瘸一拐,卻依舊挺直了腰板,“老臣便是戰到最后一口氣,也絕不會讓秦軍踏入邯鄲半步!”

趙勝看著這位須發皆白的老將軍,眼眶有些發熱。他知道,自己這一走,留給廉頗的,是一座隨時可能崩塌的孤城,和一群餓得連刀都提不動的百姓。

“多保重。”趙勝只說了三個字,便轉身向外走去。

毛遂緊隨其后,十九名門客也慌忙跟上。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中,留下廉頗和趙奢站在堂內,望著門外漫天的大雪,久久沒有說話。

當天傍晚,一輛簡陋的馬車悄悄駛出了邯鄲南門。

車簾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趙勝掀開一角,最后望了一眼這座被白雪覆蓋的都城。城墻下,幾個百姓蜷縮在角落里,像幾團破棉絮,不知是死是活。城頭的守軍裹著單薄的甲胄,凍得瑟瑟發抖,卻依舊握著長矛,警惕地望著城外。

“走吧。”趙勝放下車簾,聲音有些沙啞。

馬車碾過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慢慢匯入了暮色之中。車外,毛遂和十九名門客騎著瘦馬,簇擁著馬車前行。他們的身影在風雪里被拉得很長,像一串微弱卻不肯熄滅的火苗。

趙勝靠在車壁上,閉上眼睛。長平的血色,邯鄲的白骨,百姓的哭嚎,在他腦海里交織成一片混沌。他不知道這趟楚國之行能否成功,不知道邯鄲能不能撐到援軍到來,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再回到這座生于斯長于斯的都城。

但他知道,自己必須走下去。就像車外那把自稱“錐處囊中”的刀,就算被風雪掩埋,就算前路是萬丈深淵,也要拼盡全力,刺出那致命的一擊。

雪,又開始下大了。馬車在茫茫雪原上緩緩前行,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蓋,仿佛從未有人走過。只有那風雪里隱約傳來的馬蹄聲,還在固執地訴說著一個關于生存與希望的故事。

邯鄲的雪,還沒有停。而被大雪鎖住的這座城,和城里的人,還在等待著一個渺茫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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