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60年的冬風,比往年更烈。
黃河北岸的夷門城樓,檐角的銅鈴被風撕扯得嗚咽不止。信陵君魏無忌攏了攏素色錦袍,呵出的白氣剛騰起便被北風卷散。他望著西北方向,那里的天際線隱在鉛灰色云層下,仿佛藏著無數奔涌的鐵流——邯鄲城就在那片灰蒙里,離大梁不過五百里,卻像隔了一道生死界。
“先生看,”他忽然開口,聲音被風割得有些碎,“那片云是不是壓得太低了?”
侯嬴拄著竹杖站在他身后,粗布褐衣上落了層細雪。老門客渾濁的眼睛瞇成一條縫,順著信陵君的視線望過去,半晌才緩緩道:“那不是云。”
信陵君猛地回頭。
“是殺氣。”侯嬴的聲音像城磚般冰冷,“長平尸骨未寒,秦人怎會歇手?武安君坑殺趙卒四十萬,邯鄲已成孤城,秦人的刀已經磨亮了。”
城樓下的集市漸漸冷清,商販們裹緊棉衣收拾攤位,孩童的哭鬧聲被風揉碎在街角。信陵君想起三個月前從邯鄲傳來的消息,趙括戰死的那夜,邯鄲城的哭聲響徹四野,連大梁的夜風中都飄著血腥味。他當時攥碎了案上的玉觚,碎片嵌進掌心,血珠滴在地圖上的長平,像朵驟然綻開的紅梅。
“魏王還在等。”信陵君的指節捏得發白,“等秦人罷兵,等趙國割地,等那根本不會來的和平。”他忽然轉身,披風掃過積雪的垛口,“可先生知道嗎?昨夜我夢見平原君了,他站在尸山血海里,問我魏無忌為何不來。”
侯嬴咳嗽兩聲,竹杖在磚地上叩出篤篤聲:“公子忘了?十年前秦攻韓,您力主援韓,結果如何?”
信陵君的喉頭動了動。那年初次上朝,他慷慨陳詞,卻被滿堂的“息事寧人”淹沒。魏王拍著他的肩說“吾弟年少”,可那年他已二十五歲,看著韓地被秦軍蠶食,只能在府中擲碎刀劍。
“不一樣了。”他低聲道,“上黨十七城是餌,趙國吞了餌,被秦人咬斷了喉嚨。可這餌本就懸在天下諸侯的頭頂——秦人口中的‘遠交近攻’,攻的從來不止韓趙。”他指向西方,“長平之后,秦若破邯鄲,下一個便是魏。大梁城外的水網擋不住虎狼之師,就像當年擋不住樂羊的魏武卒。”
侯嬴忽然笑了,笑聲里裹著寒意:“公子終于想明白了?”他從袖中摸出塊龜甲,裂紋像蛛網般爬滿甲面,“老臣昨夜卜卦,得‘天風姤’,一陰遇五陽,看似吉,實則陰邪藏于下。秦人就是那陰邪,已纏上趙國,下一個……”
“下一個便是魏。”信陵君接過話,目光忽然變得銳利,“先生,幫我備車。”
“去哪?”
“宮里。”他拂去肩頭的雪,“哪怕挨一百個耳光,我也要讓魏王看清,這風不是來送冬的,是來送葬的。”
北風掠過夷門,卷起地上的枯葉,朝著大梁宮城的方向翻滾而去。
邯鄲城的雪,比大梁更密。
平原君趙勝躺在病榻上,錦被蓋不住渾身的寒意。窗外的梅枝被雪壓彎,像極了長平戰場上那些折斷的戈戟。他咳了兩聲,侍女連忙遞上溫水,他卻擺了擺手,示意把案上的竹簡拿過來。
竹簡上是他剛寫了一半的“請罪書”,墨跡被淚水暈開了幾處。
“君上,歇會兒吧。”老仆在一旁勸道,“太醫說您不能勞神。”
趙勝苦笑一聲,聲音嘶啞得像破鑼:“歇?我能歇嗎?四十萬趙卒埋在長平,他們的魂魄在雪地里哭,我能閉眼嗎?”
三個月前,他力主接受上黨郡。馮亭帶著十七城來降,朝堂上爭論不休,他拍著胸脯說“發百萬之軍攻人,逾歲未得一城,今坐受城市邑十七,此大利,不可失也”。那時他多意氣風發,覺得這是上天賜給趙國的禮物,卻沒料到,這禮物裹著的是秦人的刀。
如今想來,馮亭的眼淚或許是真的,但上黨十七城,根本就是塊燒紅的烙鐵。秦人攻韓三年,眼看就要得手,趙國橫插一腳,秦昭襄王豈能甘心?白起的大軍早已在長平待命,就等趙國伸手去接那塊烙鐵。
“是我貪了。”趙勝拿起筆,手抖得厲害,“我以為趙國的鐵騎能擋得住秦軍……”他猛地把筆摔在地上,竹簡散落一地,“以為我趙勝是救世主,結果呢?我是趙國的罪人!”
“君上!”老仆驚呼著去撿竹簡,卻被趙勝攔住。
他撐起身子,自己彎腰去拾,手指觸到冰涼的竹片,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父親趙武靈王手把手教他寫字的情景。父親說“趙國的字要寫得硬,像胡服騎射的弓”,可他現在寫的字,軟得像灘泥。
“把筆墨再拿來。”他對侍女說。
侍女猶豫著不敢動,老仆使了個眼色,只好重新研墨。趙勝拿起筆,這次手不抖了,他在竹簡上寫下:“臣趙勝,昧于利,貪上黨,致秦趙交兵,長平大敗,士卒死者四十萬,國幾危亡。臣罪當誅,請廢爵削邑,以謝國人……”
墨跡穿透竹簡,滴在榻上的錦被上,像一個個深色的血點。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邯鄲城裹得嚴嚴實實。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敲在三更,也敲在趙勝的心上。他忽然想起年輕時,和信陵君、孟嘗君在臨淄喝酒,那時他們說要“合縱抗秦,以安天下”,如今想來,多像個笑話。
“把這請罪書……送進宮。”他把竹簡卷起來,遞給老仆,“告訴王上,別等了,趕緊派人去魏、楚求救。就說……就說趙勝快死了,死前最后一個請求,讓他別學我,別再等了。”
老仆接過竹簡,轉身要走,卻被趙勝叫住。
“等等。”他望著窗外的雪,“告訴王上,就說……雪停了之后,我想去長平看看。”
哪怕爬,他也要爬去那片埋了四十萬趙人的土地,去聽聽他們到底在哭些什么。
薛邑的城墻,比當年孟嘗君田文初建時更高了。
他站在城頭,望著西南方向的地平線。那里沒有雪,只有黃塵被北風卷起,像條黃色的巨龍,隱隱朝著東方蠕動——那是秦軍的方向。
“下一個會是誰?”他喃喃自語,手撫著城磚上的箭痕。這是當年他逃到薛邑后,齊閔王派兵來攻時留下的。那時他以為自己最慘,被故國追殺,像條喪家之犬,可現在看來,比起長平的趙人,他這點委屈算什么?
身后傳來腳步聲,是他的門客魏子。當年魏子替他收租,私自把租子給了一個賢士,他氣得把魏子趕走,后來卻靠那個賢士在齊襄王面前說好話,才得以重回薛邑。
“君上,該回府了,風大。”魏子遞上一件狐裘。
田文沒接,反而指著遠方的黃塵:“看到了嗎?那是白起的兵。”
“君上怎么知道?”
“白起用兵,善乘勢。”田文的目光深邃,“當年伊闕之戰,他乘韓魏不和;鄢郢之戰,他乘楚國內亂;如今長平大勝,正是勢不可擋之時。邯鄲破后,秦軍士氣正盛,必然東進,下一個……”
“下一個會是魏?”魏子問。
“或許是魏,或許是韓,或許……是齊。”田文笑了笑,笑聲里帶著自嘲,“當年我合縱攻秦,率齊、韓、魏三國之兵破函谷關,那時多風光。可現在呢?齊國縮在東邊看戲,韓國被打殘了,魏國在發抖,我這個‘戰國四公子’,不過是薛邑城頭的一個看客。”
他想起去年去魏國見信陵君,那小子拉著他說要合縱,他當時還勸“秦強趙弱,不可逆也”。現在想來,自己是老了,當年的銳氣被歲月磨沒了,只剩下些茍安的念頭。
“君上,要不……我們再聯絡諸侯?”魏子試探著問。
田文搖了搖頭:“晚了。”他指著城下的薛邑百姓,他們在田里忙著加固糧倉,臉上帶著警惕,“長平之戰前,諸侯還覺得秦趙兩敗俱傷是好事,現在才明白,秦人的胃口不是一個趙國能填滿的。可等他們明白過來,邯鄲可能已經破了。”
風里忽然傳來馬蹄聲,一個斥候從西邊疾馳而來,在城下翻身下馬,高聲喊道:“報——秦軍已圍邯鄲!”
田文的心猛地一沉。他扶著垛口,看著遠處的黃塵越來越近,忽然覺得薛邑的城墻,好像也沒那么堅固。
“魏子,”他轉過身,“去把府里的甲胄擦亮,把糧倉的門打開,讓百姓們多存些糧食。”
“君上是說……”
“秦人攻邯鄲,不會太久。”田文的聲音忽然變得堅定,“等他們轉過身來,薛邑這點地方,不夠他們塞牙縫的。但哪怕只有一天,我田文也要讓他們知道,這天下,不是他們想吞就能吞的。”
北風掠過薛邑城頭,吹動他花白的胡須,也吹動了城下百姓忙碌的身影。
楚都壽春的宮殿里,暖意融融。
春申君黃歇跪在地上,接受楚考烈王的賞賜。
“春申君之功,當受此賞。”楚王的聲音帶著笑意,“若不是你力主與秦結盟,我楚國怎能安享太平?如今秦趙相攻,趙國大敗,我楚國坐收漁利,此皆春申君之力也。”
黃歇叩首謝恩,臉上堆著笑容,心里卻像塞了塊冰。
三個月前,秦趙在長平對峙,趙國派使者來楚求救,他本想答應,卻被楚王駁回。后來秦人派使者來說“趙若破,秦割五城予楚”,楚王立刻眉開眼笑,拍板結盟。他勸過“秦為虎狼,不可信”,可楚王只盯著那五座城,根本聽不進去。
如今趙國大敗,秦人卻只字不提割地的事,反而派使者來,說“楚若助秦攻趙,可共分邯鄲”。楚王又動了心,今天召他來,就是要給他加官進爵,好讓他去說服那些反對攻趙的大臣。
“大王謬贊。”黃歇起身,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殿外。北方的天空被宮墻擋住了,但他仿佛能看到邯鄲城頭的烽火,能聽到趙人絕望的呼喊。
他想起二十年前,和太子完在秦國為質,那時秦昭襄王想扣留太子,是他冒死換太子歸國,自己差點被秦人殺了。那時他覺得,楚國雖弱,卻有血性,可現在……
“春申君在想什么?”楚王的聲音拉回他的思緒。
黃歇連忙低下頭:“臣在想,如何為大王謀取最大的利益。”
“善。”楚王很高興,“你是我楚國的柱石,有你在,寡人放心。”他又指了指那些賞賜,“這些你都帶回府去,再挑些美人,好好歇息幾日。”
黃歇謝了恩,轉身退出宮殿。剛走到宮門口,北風卷著雪粒灌進來,他裹緊了裘衣,卻還是覺得冷。
侍從來牽馬,他卻擺擺手,說要步行。
街上的百姓縮著脖子趕路,沒人注意到這位權傾朝野的春申君。黃歇走著走著,忽然停在一家酒肆前,酒肆的墻上掛著幅天下輿圖,雖然畫得粗糙,卻能看清各國的位置。
他站在輿圖前,目光落在趙國的位置。邯鄲像顆孤零零的棋子,被秦國這顆黑子死死圍住。而楚國,在地圖的南方,像個旁觀者,看著趙國一步步走向滅亡。
“客官,要點什么?”店小二過來招呼。
黃歇搖搖頭,指著輿圖上的秦國:“那里,會一直打下去嗎?”
店小二愣了愣,笑道:“當官的打仗,跟我們有啥關系?只要有口飯吃就行。”
黃歇苦笑。是啊,百姓只想有口飯吃,可秦人一旦破了邯鄲,下一個會放過誰?當年吳軍攻破楚都,百姓流離失所,尸橫遍野,難道都忘了?
他轉身離開酒肆,雪粒打在臉上,有些疼。
“來人。”他對侍從說。
“君上?”
“備車,去李園大人府上。”
李園是楚王的寵臣,也是堅決反對助秦攻趙的人。黃歇知道,現在朝堂上能說上話的,只有他們幾個了。
馬車碾過雪地,留下兩道轍痕。黃歇撩開車簾,望著北方的天空,那里的云層越來越厚,像一塊巨大的幕布,正緩緩壓向中原大地。
他不知道信陵君能不能說動魏王,不知道平原君的請罪書能不能換來趙國的警醒,不知道孟嘗君在薛邑能做些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長平的血還沒干,邯鄲的雪又下了起來。這風,起了就不會停,要么被擋住,要么……就把天下都卷進去。
公元前260年的冬風,還在繼續吹。它掠過夷門,掠過邯鄲,掠過薛邑,掠過壽春,把四個男人的命運,緊緊纏在了一起。而遠處的長平古戰場,四十萬亡魂在風雪中低語,仿佛在預言著,這場由他們開始的風暴,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