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桐路記
- 所謂的人生就是在雕刻時光
- 十二只白鷺鷥
- 3215字
- 2025-08-15 00:06:14
水泥路面被往來的腳步磨得發亮,正午的陽光落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我站在路口,望著這條通往老集市的路——腳下是平整堅硬的水泥,兩側卻立著半塌的土坯墻,墻縫里鉆出的狗尾草在風里輕搖,像誰遺落的舊時光。
那時的石板被幾代人的腳印磨得溫潤,雨后踩上去會沾一層薄薄的泥,卻從不滑腳。石板間的縫隙里總藏著驚喜:春天冒出紫花地丁,夏天蜷著西瓜蟲,秋天落滿梧桐葉,冬天結一層細薄的冰。我總愛光著腳在上面走,感受石板透過腳心傳來的涼,看自己的腳印和祖輩的腳印在同一塊石板上重疊。
如今再走,確實不硌腳了。水泥把石板的凹凸填平,也把石板縫里的花草埋了。可走得久了,卻總覺得腳下空落落的——水泥太硬,硬得留不住腳印,也盛不下時光。
路兩旁的斷壁殘垣是時光的證人。東邊那堵墻原是王阿婆家的豬圈,墻頭上還留著當年拴豬繩的木橛子,如今木橛子上爬滿了牽牛花,紫色的花串垂下來,遮住了墻面上“養豬能手”的褪色獎狀。西邊那堵塌了一半的墻,是老供銷社的后墻,墻根下還能找到碎掉的玻璃糖紙,陽光照上去,泛著淡淡的金。
這些斷壁殘垣像沒拆完的舊書,水泥路面是新糊的封面,可翻開封面,里面的字里行間,還是舊時光的溫度。
這些青桐比我歲數大得多。奶奶說,她嫁過來時,這些樹就已經能遮陰涼了。樹干上留著許多劃痕,有的是孩童刻的歪歪扭扭的名字,有的是大人拴牛時勒出的深痕,這些劃痕像樹的年輪,一圈圈記著路上的故事。
我總愛在青桐樹下停腳。春天看新葉冒芽,嫩綠色的葉子卷著邊,像剛出生的嬰兒攥著的小拳頭;夏天看枝葉鋪成綠傘,陽光透過葉縫灑下來,在地上織出晃動的網;秋天看葉子變黃,風一吹就簌簌往下落,鋪在地上像條金色的毯子;冬天看枝椏指向天空,光禿禿的,卻透著一股倔強的勁。
“青桐往事”——這四個字總在看見這些樹時冒出來。不是哪本書里的句子,是小時候聽鄰居李爺爺說的。李爺爺是個退休的老教師,總愛坐在青桐樹下搖著蒲扇講故事。他說青桐樹最念舊,見過的人、聽過的話,都會藏在年輪里。“你看這樹,”他用蒲扇指著樹干,“去年你在樹下摔了一跤,哭著要吃冰棍,它都記著呢。”
那時我信以為真,總對著青桐樹說悄悄話。考試沒考好,蹲在樹下嘆氣;撿到漂亮的石頭,捧到樹下顯擺;甚至偷偷把攢的零花錢埋在樹根下,覺得這樣青桐樹就能幫我守住秘密。
如今再看青桐樹,樹干更粗了,劃痕也更深了。我知道樹不會真的記事兒,可那些藏在樹下的時光,卻真的被它守成了往事。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像誰在低聲念著舊日子里的名字。
走了沒多久,聽見了風車的聲音。
是路邊一戶人家在曬稻谷,老舊的風車立在院門口,被風吹得吱呀轉。那聲音很舊,帶著鐵銹的味道,卻像一把鑰匙,猛地打開了記憶的門。
小時候的夏天,是被風車聲泡透的。
那時村里家家戶戶種水稻,割完稻子要曬在打谷場上。打谷場就在青桐路的盡頭,鋪著厚厚的水泥地,夏天的正午,陽光把水泥地曬得發燙,稻子鋪在上面,散出暖暖的香。大人們拿著木叉翻稻子,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落在稻子里,“啪”地一聲碎了。
我們小孩不愛看大人干活,總愛圍著風車轉。風車是木頭做的,有個大大的輪子,搖起來咯吱咯吱響。風從風車的肚子里鉆過去,把稻子里的碎草和空殼吹出來,落在地上像堆輕飄飄的云。我們比賽誰搖風車搖得快,搖得滿頭大汗,后背被汗水浸得發癢,卻舍不得停。
傍晚收稻子時最熱鬧。大人們把曬干的稻子裝進麻袋,扛著往家走,麻袋沉甸甸的,壓得肩膀發紅。我們跟在后面,撿掉在地上的稻穗,攢多了交給奶奶,奶奶會用這些稻穗碾出米,煮一碗香噴噴的白粥。
曬谷的日子,雨水總來得很及時。往往是傍晚,天邊突然滾過一陣雷聲,烏云就像被打翻的墨汁,很快染黑了天。大人們慌了,丟下手里的活往打谷場跑,我們也跟著跑,幫著抱麻袋、收稻子。雨點落下來時,稻子還帶著陽光的溫度,雨水混著稻香撲在臉上,涼絲絲的。
雨停后,打谷場濕漉漉的,空氣中飄著泥土和稻子的味道,那是桑梓之夏獨有的氣息。天邊會出現彩虹,掛在青桐樹的樹梢上,像座彩色的橋。我們光著腳在打谷場跑,踩起一朵朵小水花,后背被汗和雨水浸得更癢了,卻笑得像偷了糖的孩子。
如今站在路邊看別人搖風車,那咯吱聲還是老樣子,可我卻再也不敢上前了。怕自己笨手笨腳搖不好,也怕驚擾了那些藏在風車聲里的夏天。
風里突然多了些濕意。抬頭看,天邊飄來幾朵烏云,是要下雨了。
燕子開始低飛。一群燕子貼著水泥路面掠過,翅膀幾乎要擦到地面,它們飛得很急,像是在趕回家。小時候奶奶說,燕子低飛是要下雨了,它們怕淋濕了窩,要趕緊飛回屋檐下。
我家老房子的屋檐下,曾有個燕子窩。每年春天,燕子都會準時回來,在窩里孵小燕子。我總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看,看大燕子飛出去找食,回來時嘴里叼著蟲子,喂給窩里張著嘴的小燕子。有一次小燕子從窩里掉下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捧起來,踮著腳把它送回窩里,為此高興了好幾天。
白鷺也開始歸巢了。它們從遠處的稻田里飛來,一群群地掠過湖面,翅膀展開,像一片片白色的帆。小時候常跟著爺爺去湖邊看白鷺,爺爺說白鷺是有靈性的鳥,只在干凈的地方落腳。我們蹲在湖邊的蘆葦叢里,看白鷺用長嘴啄魚,一動也不動,像尊白色的雕像。爺爺會給我講白鷺的故事,講著講著就打起了盹,我就偷偷拔幾根蘆葦,編個小籃子。
蜻蜓也多了起來。下雨前的蜻蜓總是特別多,一群群地聚在低空,紅的、黃的、藍的,翅膀在陽光下閃著光。小時候最愛捕蜻蜓,拿個掃帚在院子里追,追得滿頭大汗,好不容易捕到一只,捏著它的翅膀看,看它的眼睛像兩顆亮晶晶的珠子。奶奶總說:“別捕蜻蜓,蜻蜓是好蟲,吃蚊子的。”可那時哪里聽得進去,只覺得捕蜻蜓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事。
如今看見蜻蜓,卻羞于再伸手了。它們在我眼前飛,那么輕盈,那么自由,我突然明白奶奶的話——有些美好,是用來欣賞的,不是用來占有的。就像童年的時光,只能遠遠地看,不能伸手去抓,抓了,就碎了。
雨點落下來了,先是幾滴,然后越來越密。
我站在青桐樹下避雨,看雨水打在水泥路面上,濺起一朵朵小水花。水花落在斷壁殘垣上,把墻上的灰塵沖掉,露出里面的舊磚,磚上還留著當年燒磚時的指紋。
雨水也打在青桐樹上,葉子被洗得發亮,綠得像要滴出水來。風一吹,葉子上的水珠落下來,滴在我的肩膀上,涼絲絲的。我想起小時候在青桐樹下避雨,也是這樣的涼,只是那時總盼著雨快點停,好去打谷場玩;現在卻希望雨慢點停,好再看看這舊路。
遠處的老集市傳來叫賣聲,賣的是新摘的桃子,甜津津的。我想起小時候跟著奶奶去趕集,奶奶總給我買個桃子,自己卻舍不得吃,只說:“你吃,奶奶不愛吃甜的。”如今奶奶不在了,可每次看見桃子,還是會想起她的樣子。
雨漸漸小了,天邊露出一抹亮色。燕子飛回了屋檐下,白鷺落在了湖邊的蘆葦叢里,蜻蜓也散了,不知飛到了哪里。我站起身,繼續往老集市走。
水泥路面被雨水打濕,映出青桐樹的影子,也映出我的影子。影子里的我,比小時候高了,也老了,可心里的某些東西,卻還是小時候的樣子——還是會被風車聲打動,還是會對著青桐樹發呆,還是會在看見蜻蜓時,想起那個滿院子追蜻蜓的夏天。
或許,這條路從來就沒有變過。變的是路面的材質,不變的是藏在路里的時光;變的是路邊的景象,不變的是落在心上的鄉愁。就像這青桐樹,年年都長新葉,可根始終扎在這舊土里;就像我,走了很多路,見了很多人,可心始終念著這桑梓地。
快到集市時,看見一個小孩在捕蜻蜓。他拿著個小網,追著蜻蜓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的奶奶站在路邊,笑著喊:“慢點跑,別摔著!”我停下腳步,看著他們,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
小孩沒捕到蜻蜓,有點難過。他奶奶走過去,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糖,塞在他手里:“別難過,糖甜。”小孩剝開糖紙,把糖放進嘴里,立刻笑了起來。
我也笑了。原來有些東西,從來就沒有變過——夏天的風,還是帶著稻子的香;奶奶的愛,還是藏在一顆糖里;而童年的往事,不管過了多久,還是會在某個瞬間,溫柔地落在心上。
我繼續往前走,嘴里好像也嘗到了糖的甜,那是桑梓之夏的甜,是青桐往事的甜,也是舊路新涼里,不期而遇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