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石關(guān)？這……這他娘的，不是狼王的王庭！這……這是我們的青石關(guān)啊！！！”

老鷹那一聲充滿了驚駭與絕望的嘶吼，如同一記無形的重錘，狠狠地砸在山崖上每一個斥候的心坎里。

他們腳下的這片土地，是他們用生命守護的家園。他們身后的那座雄關(guān)，是他們心中永不陷落的豐碑。可現(xiàn)在，他們卻在一張來自敵人的、用羊皮鞣制而成的地圖上，看到了自己家園最詳盡、最精確的“遺容”。

這是一種何等荒謬、何等殘酷的諷刺！

一股冰冷到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從每一個人的心底，瘋狂地滋生蔓延。他們看著手中那張薄薄的羊皮地圖，卻仿佛看到了尸山血海，看到了城破家亡，看到了整個北疆，在不久的將來，被戰(zhàn)火與死亡徹底吞噬的末日景象。

“快……快！”老鷹第一個從那極致的震驚中反應(yīng)過來，他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一片駭人的蒼白。他一把抓起那個漆黑的墨盒，連同里面的所有東西，都胡亂地塞進一個皮囊之中，然后對著身邊的石頭，用一種近乎命令的、不容置疑的語氣吼道：“石頭兄弟！你……你立刻帶著這個東西，返回關(guān)城！不惜一切代價，親手將它，交到少帥和都尉大人的手中！快！”

他知道，這個盒子里裝著的，已經(jīng)不僅僅是什么通敵的罪證了。

這，是足以決定整個北疆，乃至整個大周王朝國運的，天大的秘密！

“那你呢？鷹大哥？”石頭看著老鷹那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下意識地問道。

“我們？”老鷹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我們，是斥候。我們的命，就是為大軍，探明前路的。如今，路，已經(jīng)探明了。接下來，便是我們，該為這條路，掃清最后一點障礙的時候了。”

說罷，他轉(zhuǎn)過身，面對著身后那十九名同樣臉色慘白，卻無一人后退的袍澤，緩緩地舉起了手中的弓弩。

“弟兄們，”他的聲音，沙啞而低沉，“怕嗎？”

無人回答。

但他們那重新變得堅定而銳利的眼神，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好！”老鷹重重地點了點頭，“少帥說過，我們玄甲軍的兵，就算是敗了，也得有敗了的軍威！今天，咱們就讓南邊那幫自以為是的龜孫子，還有北邊那群沒開化的狼崽子，都好好瞧瞧！我玄甲軍的斥候，是怎么死的！”

“傳我將令！”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決絕與悲壯。

“所有人，在此地，布防！”

“我們的任務(wù)，只有一個！”

“在石頭兄弟，安全返回關(guān)城之前……”

“死守！”

~~

當石頭懷揣著那個沉重如山的皮囊，在兩名斥候的護送下，順著繩索，再一次攀下那濕滑的懸崖時，他的整個大腦，依舊是一片空白。

他只是本能地，機械地，重復(fù)著攀爬的動作。

他的腦海中，反復(fù)回響的，只有老鷹那最后一句，沙啞而決絕的命令。

死守。

他知道，這兩個字，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那十九名剛剛還與他一同說笑、一同并肩作戰(zhàn)的漢子，將用他們自己的血肉之軀，去為他，為他懷中這個該死的盒子，構(gòu)筑起一道，最后的，也是最脆弱的防線。

他們，將再也回不去了。

一股無法形容的、滾燙的洪流，從石頭的胸中，直沖眼眶。他死死地咬著自己的嘴唇，不讓那軟弱的淚水流下來。

他告訴自己，不能哭。

現(xiàn)在，還不是哭的時候。

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關(guān)城。他必須，將這份用十九條鮮活生命換來的情報，親手交到那個，唯一信任他的，少帥手中。

這，是他，作為一個鐵匠，對那些用生命保護他的士兵，所能做出的，最高，也是唯一的敬意。

~~

青石關(guān)，都尉府，指揮中樞。

這里的氣氛，同樣壓抑得令人窒息。

葫蘆口大捷的消息，早已傳回。但，沒有歡呼，沒有慶賀。

所有將校的臉上，都帶著一種混雜著悲痛、憤怒與茫然的復(fù)雜神情。

南下之敵，被全殲。主將王輔，被就地格殺。俘虜，抓了三百余人。繳獲的兵器、甲胄、糧草，不計其數(shù)。

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這都是一場，酣暢淋漓的，足以載入史冊的，輝煌大捷。

但是，當雷萬鈞將從那名副將口中，用最殘酷的手段，撬出來的口供，公之于眾時；當張驍將那本從俘虜營中，搜出來的、記錄著所有“禁軍”真實身份的，江南王家私兵名冊，擺在所有人面前時。

這場勝利的喜悅，便被一種深入骨髓的背叛感，徹底沖刷得一干二凈。

原來，從背后捅向他們的，真的是“自己人”。

原來，那個看似固若金湯的大周王朝，早已從內(nèi)部，腐爛到了這種地步。

他們這些在北疆流血犧牲的邊軍，在那些高高在上的門閥世家眼中，不過是一群，可以隨時為了他們的“大業(yè)”，而被犧牲掉的，可悲的棋子。

這種認知，比任何一場慘烈的失敗，都更讓人感到絕望。

李牧坐在主位之上，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十歲。他只是沉默地，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早已冰涼的苦茶。

而李玄，則靜靜地站在沙盤前，一動不動。他那張年輕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雙漆黑的眸子里，卻翻涌著一股，比窗外夜色，還要深沉的，冰冷的風暴。

他知道，葫蘆口的勝利，不過是開胃菜。

真正的大餐，還未上桌。

他還在等。

等石頭，等那支被他寄予了厚望的，東方之索，能帶回，足以解開所有謎團的，最后一把鑰匙。

“報——！！！”

就在這時，一名傳令兵，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臉上滿是驚惶之色。

“啟稟少帥，都尉大人！軍械監(jiān)監(jiān)丞石頭，回來了！他……他帶著兩名斥候，從東面峭壁，剛剛回城！只是……”

“只是什么？！”李玄的心，猛地一沉。

“只是，他們?nèi)硕忌碡撝貍绕涫鞘^，他……他好像已經(jīng)昏迷了過去。但他懷里，卻死死地抱著一個皮囊，誰碰，他都不松手，嘴里，還一直念叨著，要……要親手交給您。”

“快！傳軍醫(yī)！帶他過來！”李玄的聲音，第一次，出現(xiàn)了無法抑制的顫抖。

很快，幾個士兵，用擔架抬著一個渾身是血，早已不省人事的年輕人，快步走進了指揮中樞。

正是，石頭。

他的身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最深的一道，幾乎貫穿了他的整個左肩，深可見骨。顯然，他們在回來的路上，遭遇了慘烈無比的追殺。

但他那雙沾滿了血污與泥土的手，卻依舊如同鐵鉗一般，死死地抱著懷中那個，早已被鮮血浸透的皮囊。

李玄快步上前，他看著石頭那張蒼白如紙的臉，心中，仿佛被什么東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伸出手，輕輕地，試探著，想要從石頭懷中，取出那個皮囊。

出乎意料的是，當他的手，觸碰到石頭的身體時。那雙原本緊閉的眼睛，竟然，奇跡般地，睜開了一絲縫隙。

“少……帥……”石頭的聲音，微弱得，如同夢囈。

“是我。”李玄低下頭，將耳朵湊到他的嘴邊。

“盒……盒子……我……我?guī)Щ貋砹恕棥棿蟾缢麄儭肌紱]了……”

說完這句話，石頭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頭一歪，便再次昏死了過去。

而他那雙死死抱著皮囊的手，也終于，在這一刻，緩緩地，松開了。

李玄接過那個，沉甸甸的，還帶著石頭體溫與血腥味的皮囊。他的眼眶，瞬間，紅了。

他沒有立刻打開皮囊。

他只是，對著身旁的軍醫(yī)，用一種近乎命令的、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救活他。”

“不惜一切代價，必須，救活他！”

說罷，他才轉(zhuǎn)過身，走到了沙盤前，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將皮囊里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取了出來。

一本，足以讓整個大周王朝，都為之天翻地覆的，罪惡賬冊。

一張，畫著足以夷平青石關(guān)的，戰(zhàn)爭怪獸的，墨家圖紙。

以及，最后那張，讓在場所有人，都如墜冰窟的，偽造的，“青石關(guān)”地圖。

當所有的證據(jù)，都擺在面前時。

當那句用鮮血寫成的，“丙寅年，秋，大火之后，可南下”的最終判詞，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眾人眼前時。

整個指揮中樞，陷入了長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他們終于明白了。

他們面對的，是一個何等可怕，何等周密的，驚天陰謀。

他們自以為的每一步反抗，每一步掙扎，都早已在那個隱藏在幕后的執(zhí)棋者的算計之內(nèi)。

他們，就像一群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蒼蠅，看似前途光明，卻永遠也飛不出去。

“天……要亡我大周啊……”張驍看著那張偽造的青石關(guān)地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他一生自負智計過人，可在此刻，他卻感覺到了自己，是何等的渺小與無力。

“他娘的！”雷萬鈞一拳砸在身旁的柱子上，那堅硬的鐵木立柱，竟被他砸得發(fā)出一聲哀鳴，“老子不信！什么狗屁天命！什么狗屁算計！老子只信，我手中這桿開山槊！”

“大不了，就是一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他咆哮著，試圖用這種方式，來驅(qū)散心中那股，名為“絕望”的寒意。

李牧沒有說話。

他只是，緩緩地，走到了自己兒子的身邊。

他看著李玄那張，在燭火的映照下，顯得異常平靜的臉，伸出手，重重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玄兒，”他的聲音，沙啞，卻充滿了力量，“現(xiàn)在，你是三軍主帥。告訴為父，告訴帳下所有的弟兄們。”

“接下來，我們，該當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玄的身上。

他們知道，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將要做出，他人生中，也是青石關(guān)歷史上，最重要，也最艱難的一個，抉擇。

李玄緩緩地抬起頭。

他沒有去看任何人。

他的目光，只是靜靜地，落在了那張，畫著他們自己家園的，敵人的地圖上。

許久，他的嘴角，竟然，勾起了一抹，誰也看不懂的，冰冷的弧度。

“父親，各位叔伯。”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每一個人的耳中。

“你們說，一個獵人，在布下了一個自以為天衣無縫的陷阱之后，卻發(fā)現(xiàn)，他要獵殺的那頭猛虎，非但沒有掉進陷阱，反而，就站在陷阱的旁邊，靜靜地，看著他。”

“那么，這個獵人，他的心里，會想些什么？”

眾人聞言，皆是一愣，不明白他此話何意。

李玄沒有解釋。

他只是，拿起那根屬于他的指揮桿，在那張偽造的“青石關(guān)”地圖上，重重一點。

點在了，那座按照中原最高規(guī)格打造的，看似堅不可摧的，城墻之上。

“他們，既然為我們，精心準備了一座，如此宏偉的‘墳?zāi)埂！?

“那么，我們?nèi)羰遣贿M去，好好地‘躺一躺’……”

“豈不是，太辜負了，他們的一番‘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