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竹筐旁的半塊硬饅頭
書名: 烏蒙山貨郎:挑著手工藝品闖都市作者名: 飛鴻一飄本章字數(shù): 5319字更新時間: 2025-08-24 01:56:38
橋洞里的風比后半夜更涼了些,卷著遠處垃圾桶的餿味,貼著石壁鉆進艮生的衣領。他昏昏沉沉地靠在冰冷的石頭上,半夢半醒間總覺得爺爺在火塘邊喚他,手里還拿著那把磨得發(fā)亮的銀匠錘,錘頭的火星濺在他手背上,暖得發(fā)癢。可一睜眼,只有橋洞外泛著墨藍的天,還有懷里那把涼得硌人的錘子,提醒他這不是寨里的木房子,是申城的橋洞,是他暫時的“家”。
他動了動胳膊,肩膀被扁擔壓出的酸痛還沒消,后腰的舊傷像是被塞進了一小塊冰,冷不丁就刺得他吸了口涼氣。昨天在夜市被攤主推搡時,后腰撞到了貨架子,當時沒覺得多疼,這會兒靜下來,那股鈍痛就慢慢漫開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的銀匠錘,錘柄上爺爺留下的指痕貼著掌心,像是在替爺爺拍他的背,哄他別怕。
夜色還濃,橋洞外偶爾有晚歸的汽車駛過,車燈透過橋洞的縫隙掃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轉瞬即逝的光帶,照亮了角落里堆著的廢紙箱,也照亮了他腳邊那挑靜靜立著的擔子。竹筐上蓋著的蠟染布被風吹得掀了個角,露出里面繡著“山靈紋”的荷包,靛藍色的布面在微光里泛著柔和的光,那是阿婆們用烏蒙山的藍草染的,顏色里藏著山雨和陽光的味道。
艮生打了個哈欠,眼角沁出點濕意。他想再瞇一會兒,可肚子里的空落落又冒了上來,那股灼人的饑餓感像小蟲子似的,在胃里爬來爬去。昨天那個熱包子早被消化得干干凈凈,他摸了摸褲兜,還是空的——早上買饅頭剩下的兩塊錢,昨天在夜市給手機充了一塊錢話費,剩下的一塊錢,剛才在橋洞外的自動售貨機前猶豫了半天,終究沒舍得買一瓶水。
他想起昨天在夜市角落擺攤時,風把他手里的半塊硬饅頭吹到了地上。當時他正忙著撿被風吹亂的蠟染布,等反應過來時,饅頭已經滾進了垃圾桶旁邊的草叢里,沾了些泥。他蹲在草叢里找了半天,終究沒好意思撿回來——在寨里,掉在地上的東西吹吹土還能吃,可在這城里,他總覺得那泥里藏著說不清的臟東西,最后只能眼睜睜看著饅頭被路過的流浪狗叼走了。
“要是爺爺在,肯定會罵我浪費……”他低聲嘀咕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銀匠錘的缺口。昨天那一錘,不僅砸在了石頭上,也砸在了他心里,現(xiàn)在想起那聲悶響,還覺得虎口發(fā)麻??善婀值氖?,那股子憤怒散了之后,心里反而踏實了些,就像爺爺說的,“心里堵得慌,就找塊石頭敲敲,別憋在里頭”。
就在他昏昏欲睡,快要再次墜入夢鄉(xiāng)時,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聲突然鉆進耳朵。不是風聲,也不是遠處的車聲,是貼著地面的、小心翼翼的響動,像是有人在踮著腳走路。
艮生的神經瞬間繃緊了。在寨里時,他跟著爺爺上山采藥,練就了一雙能聽聲辨物的耳朵,哪怕是草葉上的露水掉在石頭上,他都能分清方向。這會兒這聲音,離他太近了,就在他腳邊的擔子旁邊。
他沒敢立刻睜眼,只是悄悄屏住呼吸,把懷里的銀匠錘攥得更緊了些。錘頭的冰涼透過掌心傳上來,讓他混亂的腦子清醒了幾分。是城管嗎?可這時候天還沒亮,城管應該不會來;是其他拾荒者?還是……想偷他東西的人?
他的擔子是他的命??鹄锏拿缋C、蠟染,是爺爺?shù)膰谕?,是寨里阿婆們的心血,就算他自己餓肚子,也不能讓這些東西有半點閃失。他能感覺到,那道黑影離擔子越來越近,甚至能聽到布料摩擦竹筐的輕微聲響——有人在碰他的竹筐!
艮生猛地睜開眼,借著遠處路燈透進來的微光,他看清了那道黑影的模樣:一個穿著破爛棉襖的男人,頭發(fā)亂得像雞窩,臉上沾著些灰,手里還拿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此刻,男人正彎著腰,一只手抓著他竹筐的邊緣,另一只手在往蛇皮袋里塞什么——是他蓋在筐上的蠟染布!
“你干什么!”艮生低吼一聲,猛地從地上站起來,手里的銀匠錘下意識地舉了起來。他的聲音在空曠的橋洞里炸開,帶著沒睡醒的沙啞,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強硬。
那男人顯然沒料到他會突然醒過來,嚇得手一抖,抓著蠟染布的手松了,布“嘩啦”一聲掉回竹筐里。他慌忙直起身,轉身就要往橋洞外跑,可剛跑兩步,就被艮生伸腳攔住了去路。
“把東西放下!”艮生往前跨了一步,擋在男人和擔子之間。他個子不算矮,常年在山里干活練出的身板也結實,此刻繃著臉,眼神里滿是警惕,倒讓那男人不敢再動了。
男人縮了縮脖子,往后退了一步,雙手下意識地往身后藏。他的動作太明顯,艮生一眼就看出他手里還攥著東西——不是他的繡品,也不是蠟染,是個小小的、圓滾滾的物件,被他攥在破爛的棉襖口袋里,只露出一點邊角。
“你手里拿的啥?”艮生盯著他的口袋,語氣更沉了。他猜,這人說不定還偷了他筐里的荷包,那些荷包都不大,塞在口袋里正好。
男人的臉更白了,嘴唇哆嗦著,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沒……沒拿啥……我就是……就是路過……”
“路過?路過會碰我的擔子?”艮生往前又走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拉男人的胳膊,“把你手里的東西拿出來!”
男人慌了,猛地往后一躲,可沒站穩(wěn),踉蹌著撞在了身后的石壁上?!芭椤钡囊宦晲烅懀鄣谬b牙咧嘴,手里的東西也沒攥住,“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借著微光,艮生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的東西上——那不是他的荷包,也不是蠟染布,是半塊干硬的饅頭。饅頭的顏色已經發(fā)暗,邊緣有些發(fā)黑,上面還沾著幾根草屑,一看就是在外面放了很久的樣子。更讓他眼熟的是,饅頭的側面有一個淺淺的牙印,那牙印的形狀很特別,是他昨天咬出來的——他的右邊虎牙比左邊尖一點,咬在饅頭上會留下一個小小的尖角。
艮生舉著銀匠錘的手,突然僵住了。
他想起昨天在夜市角落,風把他手里的半塊饅頭吹走,滾進了垃圾桶旁邊的草叢里。當時他沒撿,后來被流浪狗叼走了……可這半塊饅頭,怎么會在這個男人手里?難道那只狗沒吃掉,又被他撿走了?
男人看到饅頭掉在地上,慌忙蹲下去撿,可剛碰到饅頭,就被艮生的腳擋住了。他抬起頭,眼神里滿是怯懦,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這……這是我撿的……不是偷的……”
艮生沒說話,只是盯著那半塊饅頭。饅頭干得發(fā)硬,邊緣都已經脆了,就算吃,也得泡著水才能咽下去。他想起自己昨天餓肚子的滋味,想起胃里那股灼人的疼,再看看眼前這個男人——他的棉襖破了好幾個洞,露出里面發(fā)黑的棉絮,褲子的膝蓋處也磨破了,腳上穿著一雙不合腳的膠鞋,鞋尖都裂了口。寒風從他的破衣服里鉆進去,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卻還是把撿起來的饅頭緊緊攥在手里,像是握著什么寶貝。
“你……你要賣我的竹筐?”艮生的聲音軟了下來,舉著銀匠錘的手也慢慢放了下去。他剛才看得清楚,男人抓著竹筐的樣子,不是想偷里面的繡品,是想把整個竹筐搬走——這竹筐是三伯爹用赤水竹編的,結實得很,城里收廢品的說不定會給幾個錢。
男人的頭垂得更低了,聲音小得像蚊子叫:“我……我好幾天沒吃飯了……收廢品的跟我說,這種竹筐能賣五塊錢……我想著……想著換個饅頭……”
五塊錢,換個饅頭。艮生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疼得他喘不過氣。他想起自己昨天在夜市,連一個兩塊錢的饅頭都舍不得買,而眼前這個男人,為了一個饅頭,竟然想偷他的竹筐——那竹筐對他來說,是挑著苗繡、挑著爺爺囑托的擔子,可對這個男人來說,只是能換一個饅頭的“廢品”。
“這筐……不能給你。”艮生蹲下身,撿起地上的銀匠錘,輕輕放在擔子旁邊。他看著男人手里的半塊饅頭,聲音放得更柔了,“這筐里的東西,是我爺爺留給我的,我得靠它們討生活?!?
男人的肩膀垮了下去,攥著饅頭的手也松了些,眼神里滿是失望。他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么,可最后只是嘆了口氣,轉身就要走。
“等等?!濒奚蝗唤凶∷?。
男人停下腳步,疑惑地回頭看他。
艮生從自己的帆布包里翻了翻,翻出一個小小的布包——那是阿婆給他縫的,里面裝著一些干糧,昨天在火車上吃了大半,現(xiàn)在還剩下一小塊玉米餅。玉米餅是用寨里的玉米面做的,雖然也有點干,但比這半塊饅頭軟多了。
他把玉米餅遞過去:“這個給你。比你手里的饅頭軟,能咬動?!?
男人愣住了,盯著艮生手里的玉米餅,半天沒敢接。他大概是沒想到,剛才還拿著錘子要攔他的人,會突然給他東西吃。
“拿著吧?!濒奚延衩罪炄M他手里,“我也沒啥好東西,這個你先墊墊肚子。”
男人接過玉米餅,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抖。他把玉米餅湊到鼻子前聞了聞,然后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嚼著,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他沒擦,只是一邊嚼,一邊含糊地說:“謝謝……謝謝你……”
艮生看著他的樣子,心里也酸酸的。他想起寨里的阿婆們常說,“出門在外,誰還沒個難的時候?能幫一把是一把”。以前他在寨里,誰家要是沒了糧食,鄰居們都會送點玉米、土豆過去,從來不會計較什么。可到了城里,他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都走得太快,快到連停下來幫一把的時間都沒有。
“你……你也是從外地來的?”艮生忍不住問。
男人點了點頭,咽下嘴里的玉米餅,說:“我從老家來申城找工作,可沒找到……錢也花光了,只能撿點廢品……”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這饅頭……是我昨天在垃圾桶旁邊撿的,沒舍得吃……”
昨天撿的,沒舍得吃。艮生的心又沉了沉。他想起自己昨天掉的那半塊饅頭,竟然被這個男人當成了寶貝,藏了一天都沒舍得吃。
“城里……不好混吧?”艮生輕聲說,像是在問男人,又像是在問自己。
男人苦笑了一下,擦了擦臉上的眼淚:“不好混。比老家難多了。老家雖然窮,可地里總有糧食,餓不著。這里……就算你想種地,都沒地方種?!?
這句話,像一根針,扎在了艮生的心上。他想起寨里的火塘,想起地里的玉米,想起阿婆們手里的繡花針。在寨里,雖然窮,可日子過得踏實,餓了有玉米餅,冷了有火塘。可在這城里,他連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連一個兩塊錢的饅頭都舍不得買。
“那你……為啥不回老家?”艮生問。
男人的頭垂得更低了:“老家的房子塌了,爹娘也不在了……回去,也沒地方去了。”
艮生沒再說話。他突然覺得,自己比這個男人幸運多了——他還有寨里的阿婆們,還有三伯爹,還有一個能回去的家。就算在城里混不下去,他還能回烏蒙山,還能跟著阿婆們學繡活,還能在火塘邊烤玉米餅吃??蛇@個男人,連回去的地方都沒有了。
男人吃完手里的玉米餅,把剩下的半塊小心地揣進懷里,然后對著艮生深深鞠了一躬:“謝謝你啊,小伙子。你是個好人?!彼D了頓,又看了看艮生的擔子,“你這筐里的東西……是繡的吧?我在夜市見過,挺好看的。你好好賣,肯定能賣出去的?!?
說完,他轉身就往橋洞外走,腳步比剛才輕快了些,像是那半塊玉米餅給了他力氣。走到橋洞門口時,他還回頭看了艮生一眼,揮了揮手,然后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艮生看著他的背影,心里久久不能平靜。他蹲下身,撿起男人掉在地上的那半塊干硬的饅頭,放在手里掂量著。饅頭很輕,卻像是有千斤重,壓得他心里發(fā)沉。
這是他昨天掉的饅頭,被流浪狗叼走,又被這個男人撿回來,當成了救命的糧食。他突然覺得,自己之前的那些委屈、那些憤怒,都不算什么了。至少他還有爺爺?shù)膰谕?,還有阿婆們的繡品,還有一個能回去的家。而這個男人,只剩下一個破棉襖,一個蛇皮袋,還有半塊干硬的饅頭。
他把饅頭小心地放在帆布包里,然后開始檢查自己的擔子。竹筐的邊緣被男人抓得有些臟,他用袖子擦了擦,又把蓋在上面的蠟染布重新蓋好。當他摸到右邊的竹筐時,手指突然頓住了——竹筐的一根竹條,好像松動了。
他仔細看了看,發(fā)現(xiàn)那根竹條是三伯爹編筐時特意加固的,昨天在夜市被攤主推搡時,擔子撞到了貨架子,大概是那時候撞松了。竹條之間的縫隙比之前大了些,要是再挑著走,說不定會斷掉。
“麻煩了……”艮生皺了皺眉。這竹筐是三伯爹連夜編的,結實得很,可現(xiàn)在撞松了一根竹條,要是真斷了,筐里的繡品就會掉出來。他在城里,連個修竹筐的地方都找不到。
他試著用手掰了掰那根竹條,還好,只是松動,暫時還不會斷。但他知道,不能再像之前那樣挑著擔子走太遠的路了,得找個地方把竹筐修一修??伤砩蠜]錢,連買根繩子的錢都沒有,更別說找修竹筐的人了。
橋洞外的天色,慢慢從墨藍變成了淺灰。遠處的天際線,隱約泛起了一點魚肚白——黎明快到了。
艮生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肩膀的酸痛還在,后腰的舊傷也還在隱隱作痛??伤男睦铮瑓s比剛才踏實了些。他想起那個男人手里的半塊饅頭,想起他吃玉米餅時的樣子,想起他說的“好好賣,肯定能賣出去”。
是啊,再難,也得試試。爺爺?shù)膰谕胁荒芡闹窨鸩荒馨拙?,寨里阿婆們的繡品,也不能就這么被當成“老東西”扔在一邊。
他挑了挑擔子,試著走了兩步。右邊松動的竹筐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比左邊的聲音更沙啞些,像是在提醒他小心。他摸了摸懷里的銀匠錘,又摸了摸帆布包里那半塊干硬的饅頭,心里突然有了一個念頭——再擺最后一次攤。就像下一章他會站在黎明前的路口那樣,不管能不能賣出去,都要再試一次。要是真的不行,再想別的辦法,至少對得起自己,對得起爺爺。
他深吸了一口氣,挑著擔子,慢慢走出了橋洞。黎明前的風還有些涼,吹在臉上,卻讓他清醒了不少。遠處的街道上,已經有了零星的行人,有的是早起上班的,有的是和他一樣,在這座城市里討生活的。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擺攤,也不知道今天會不會遇到城管,更不知道能不能賣出一件繡品。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就像那個為了一個饅頭而奔波的男人,就像寨里阿婆們一針一線繡著的苗繡,就算再難,也要往前走。
他挑著擔子,一步一步地走在黎明前的街道上。松動的竹筐發(fā)出沙啞的“咯吱”聲,和他的腳步聲混在一起,像是在唱一首關于生存、關于堅持的歌。他摸了摸帆布包里的半塊饅頭,又摸了摸懷里的銀匠錘,心里暗暗對自己說:“艮生,再試一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