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銀匠錘?橋洞夜
- 烏蒙山貨郎:挑著手工藝品闖都市
- 飛鴻一飄
- 4239字
- 2025-08-23 03:08:51
艮生挑著擔子,一步一步朝著那片閃爍的霓虹走去。越靠近,嘈雜的人聲就越清晰,像一鍋煮沸的粥,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那是個露天夜市,一個個臨時搭建的攤位擠擠挨挨,賣衣服的、烤串的、套圈的,吆喝聲、音樂聲、孩子們的嬉鬧聲混在一起,形成一股洶涌的、屬于都市夜晚的洪流。
他站在夜市入口,像一塊被沖到岸邊的礁石,與周圍的熱鬧格格不入。竹筐的咯吱聲被淹沒在喧囂里,那些靛藍色的蠟染、繡著繁復花紋的苗繡,在閃爍的彩燈下顯得有些黯淡,仿佛怕被這過分明亮的光灼傷。
有人撞了他一下,是個低頭看手機的年輕女孩,匆匆說了句“抱歉”就融進了人流。艮生下意識地把擔子往懷里收了收,像是怕那些寶貝被碰壞。他深吸了口氣,攥緊了扁擔,邁步走進了夜市。
“苗繡嘞,烏蒙山來的苗繡,手工繡的……”他試著像剛才那個生煎攤大媽一樣吆喝,聲音卻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剛出口就被旁邊“十元三件”的叫賣聲蓋了過去。
他沿著攤位間的縫隙往前走,竹筐時不時會碰到兩邊的貨架子,引來攤主警惕的目光。有人皺著眉往他筐子里瞥一眼,眼神里帶著好奇,更多的卻是漠然。一個賣廉價首飾的攤主甚至往旁邊挪了挪自己的攤子,像是怕被他這“土氣”的東西沾染上。
艮生的腳步越來越慢。他看到那些亮晶晶的塑料耳環(huán)、印著明星頭像的T恤、香味刺鼻的廉價香水,都有人圍著挑選、砍價,而他筐里這些凝聚了無數(shù)日夜的繡品、蠟染,卻連一個駐足細看的人都沒有。
大媽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城里人看的是牌子,是時髦,是能不能拿在手里顯擺……你這東西太‘老’了,老得跟這街上的路燈似的,沒人待見。”
他走到一個賣手機殼的攤位前,停下了腳步。那些手機殼上印著花哨的圖案,有的鑲著水鉆,有的閃著熒光,價格牌上寫著“25元一個,40元兩個”。攤主是個年輕小伙子,正唾沫橫飛地跟顧客介紹:“最新款的,網(wǎng)紅同款,你看這光澤,絕對顯檔次!”
艮生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個手機殼上,上面用粗糙的機器繡著一朵歪歪扭扭的花,線腳松散,顏色俗艷。可那個打扮時髦的女孩卻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嘴里還念叨著:“這個有刺繡,挺特別的。”
艮生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筐里有阿婆們精心繡的荷包,針腳細密,配色雅致,上面的花鳥魚蟲都像活的一樣。可在這個夜市里,它們的價值,似乎還比不上那個粗制濫造的手機殼。
“小伙子,你這挑的啥呀?擋路了知道不?”一個膀大腰圓的攤主不耐煩地推了他一下,“要擺攤去那邊角落,別在這兒礙事!”
艮生踉蹌了一下,趕緊扶住擔子,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這就走。”
他狼狽地退出人群,找了個靠近垃圾桶的角落,放下?lián)印_@里光線昏暗,幾乎沒人經(jīng)過。他把筐子敞開,希望能有人注意到里面的東西,可路過的人要么腳步匆匆,要么捂著鼻子繞開——垃圾桶散發(fā)的餿味,和他筐里蠟染的草木清香,形成了諷刺的對比。
他就那么站著,一站就是一個多小時。夜色漸深,夜市的人潮慢慢散去,攤主們開始收拾東西,鐵架子碰撞的聲音刺耳。有個收拾完攤子的大叔經(jīng)過,看了看他筐里的東西,又看了看他,嘆口氣:“小伙子,別等了,這地方?jīng)]人買這些的。趕緊收了吧,一會兒城管該來了。”
艮生默默地低下頭,開始整理筐里的繡品。他把被風吹亂的蠟染布重新疊好,把歪了的荷包擺正,動作緩慢而機械。心里那點好不容易被熱包子焐起來的暖意,此刻已經(jīng)涼透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失落。
他挑著擔子離開夜市時,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街上的行人寥寥無幾,只有路燈昏黃地照著路面,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不知道該往哪里去,網(wǎng)吧的開銷他舍不得,旅館更是想都不敢想。最后,他憑著模糊的記憶,走到了之前路過的一個橋洞。
橋洞里還算干燥,角落里堆著一些廢棄的紙箱和塑料瓶,應該是拾荒者的臨時住處。艮生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至少這里能擋風,比露宿街頭強。
他放下?lián)樱恐涞氖谧拢L長地舒了口氣。肩膀被扁擔壓得生疼,后腰的舊傷也在隱隱作痛,像是有無數(shù)根細針在扎。他揉著肩膀,環(huán)顧這個狹小的空間。橋洞外是城市的霓虹閃爍,橋洞內(nèi)是寂靜和黑暗,只有遠處路燈的微光透進來,勉強能看清周圍的東西。
肚子又開始餓了,那個熱包子的能量早就消耗殆盡。他摸了摸褲兜,空空如也,早上剩下的幾塊錢,連買個饅頭都不夠了。他苦笑了一下,想起在寨子里,就算再窮,火塘上的鍋里也總有玉米餅子,管飽。
他靠在石壁上,閉上眼睛,腦子里亂糟糟的。爺爺臨終前的囑托,三伯爹期待的眼神,阿婆們忙碌的身影,還有申城里人們冷漠的臉、挑剔的目光、大媽那句“不合時宜”……這些畫面像走馬燈一樣轉著,讓他頭暈目眩。
“為啥……”他喃喃自語,聲音在空曠的橋洞里顯得格外清晰,“為啥實心的東西,就不如那些空心的花哨玩意兒?”
他想不通。在寨里,東西好不好,全看實在不實在。繡品要看針腳密不密,銀飾要看銀子純不純,蠟染要看顏色正不正。可到了這里,這些最實在的標準,好像都不管用了。人們寧愿為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花錢,也不愿意多看一眼他這些沉甸甸的手藝。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掙扎著站起來,走到擔子邊,小心翼翼地翻開最底下的一個帆布包。包里裹著的,是他從寨里帶出來的幾件最珍貴的東西——爺爺留下的一本繡譜,還有一把銀匠錘。
那是一把老式的銀匠錘,錘頭不大,卻沉甸甸的,泛著暗啞的光澤。錘柄是用烏蒙山特有的黃楊木做的,被爺爺?shù)氖帜﹃藥资辏饣瑴貪櫍厦孢€留著幾個淺淺的指痕,那是爺爺常年握錘留下的印記。
爺爺不光會苗繡和蠟染,年輕時還跟一位老銀匠學過手藝,能打制精美的苗族銀飾。只是后來眼睛花了,才慢慢放下了錘子。這把錘,是爺爺留給艮生的念想,也是他這次帶出來的“壓箱底”的東西之一。他總覺得,帶著這把錘,就像爺爺在身邊陪著他一樣。
艮生把銀匠錘拿在手里,冰涼的金屬觸感從指尖傳來,卻奇異地讓他感到一絲安定。他摩挲著光滑的錘柄,那熟悉的紋路讓他想起小時候,爺爺就是握著這把錘,在火塘邊給他打制小銀鎖。火星濺在爺爺布滿皺紋的臉上,映得他眼睛發(fā)亮,嘴里還哼著古老的調(diào)子。
“爺爺,”艮生低聲說,像是在跟爺爺對話,“我是不是太沒用了?您讓我把咱苗家的手藝帶出來,讓外面人看看,可我……可我連個包子都得靠別人施舍,連一件東西都賣不出去……”
他握緊了錘子,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錘柄被他攥得越來越燙,仿佛有爺爺?shù)捏w溫透過木頭傳過來。可這份熟悉的溫暖,卻沒能驅散他心里的迷茫和憤怒。
“他們說我的東西老,說不合時宜……可老的東西,就真的不好嗎?”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壓抑不住的委屈和不甘,“您打的銀鎖,能戴一輩子,那些機器做的假貨,戴幾天就壞了!阿婆們繡的背帶,能傳好幾代,那些印著花的破布,穿幾次就扔了!憑啥……憑啥他們就不認得好東西?”
他越說越激動,胸口劇烈起伏著,積壓了一整天的疲憊、委屈、憤怒,在這一刻像火山一樣爆發(fā)出來。他想不通,為什么用心血做出來的東西,得不到認可?為什么那些偷工減料、華而不實的玩意兒,卻能被追捧?
“為啥啊?!”他猛地抬起頭,對著漆黑的橋洞大吼一聲,聲音里帶著哭腔。
回答他的,只有空洞的回聲。
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涌上心頭,艮生舉起了手里的銀匠錘,眼睛因為憤怒而有些發(fā)紅。他看著橋洞墻壁上那些粗糙的石頭,那些冰冷的、沒有感情的石頭,像極了這座城市里人們冷漠的臉。
“砰!”
他狠狠地把錘子砸在了旁邊一塊突出的石頭上!
沉悶的撞擊聲在橋洞里炸開,震得他虎口發(fā)麻,手臂都在隱隱作痛。錘頭與石頭碰撞的地方,迸出了幾點細小的火花,瞬間就熄滅了。
也許是聲音太響,也許是震動太大,橋洞頂部的橫梁上突然撲棱棱飛起一團黑影,伴隨著幾聲慌亂的啾鳴,消失在夜色里。是幾只棲息在那里的麻雀,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走了。
艮生愣了一下,看著空蕩蕩的橫梁,又低頭看了看手里的銀匠錘。錘頭邊緣磕出了一個小小的缺口,剛才砸中的那塊石頭上,也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凹痕。
他的憤怒像是被這一錘砸泄了,只剩下巨大的疲憊和茫然。他頹然地靠回石壁上,把銀匠錘緊緊抱在懷里,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手還在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激動后的脫力。他能感覺到錘頭那個小小的缺口硌著掌心,有點疼。這把爺爺用了一輩子的錘子,被他砸出了一個缺口。
“對不起……爺爺……”他喃喃地說,聲音哽咽,“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想不通……”
橋洞里又恢復了寂靜,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外面偶爾有汽車駛過的聲音,燈光透過橋洞的縫隙掃進來,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影,像一個個嘲弄的笑臉。
他抱著錘子,就那么坐著。不知道過了多久,情緒漸漸平復下來。憤怒消失了,委屈還在,但更多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他閉上眼睛,想休息一會兒,可腦子里還是亂糟糟的。
他想起爺爺打銀時的樣子。爺爺常說,打銀就像做人,得有耐心,得經(jīng)得住敲打。一錘是一錘的功夫,急不得,也假不了。銀子在火里燒,在水里淬,在錘下反復敲打,才能去掉雜質(zhì),才能變得堅韌,才能顯出那溫潤的光澤。
“得經(jīng)得住敲打……”艮生低聲重復著這句話,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他低頭看著懷里的銀匠錘,雖然磕出了個缺口,但錘頭依舊堅硬,錘柄依舊溫潤。這點小傷,不影響它繼續(xù)敲打銀子。
那自己呢?是不是也像這把錘子一樣,被生活狠狠砸了一下,磕出了點小傷,就受不了了?
他想起那個生煎攤大媽,想起她給的那個熱包子,想起她雖然說著打擊他的話,眼神里卻藏著一絲關切。他想起夜市里那個提醒他城管要來的大叔,雖然語氣不耐煩,卻也是一番好意。
這座城市確實冰冷,確實有太多他看不懂、想不通的事情。但它也并非完全沒有溫度,就像這個橋洞,雖然簡陋,卻也能為他遮風擋雨。
艮生慢慢松開手,把銀匠錘放在腿上,輕輕撫摸著那個新磕出來的缺口。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卻讓他心里那片冰封的地方,悄悄融化了一角。
“實心的手藝……總會有人認的吧……”他輕聲說,像是在給自己打氣,“就像這把錘子,再舊,再磕了碰了,它還是能打出好銀飾……”
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賣掉一件東西,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座城市堅持多久。但他知道,至少現(xiàn)在,他還不想放棄。
他把銀匠錘小心翼翼地放回帆布包,藏在擔子最底下。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像是要把剛才的狼狽和憤怒都拍掉。
他靠在石壁上,閉上眼睛,開始閉目養(yǎng)神。雖然橋洞冰冷,雖然肚子很餓,雖然明天依舊充滿未知,但他知道,自己必須保持體力,迎接新的一天。
也許,明天會不一樣呢?
他這樣想著,漸漸進入了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橋洞外的霓虹依舊閃爍,映照著他年輕而倔強的臉龐,也映照著那挑靜靜立在一旁的擔子,擔子上的苗繡和蠟染,在微弱的光線下,仿佛也在悄悄積蓄著力量,等待著被人發(fā)現(xiàn)的那一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