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斷竹?血痕印記
- 烏蒙山貨郎:挑著手工藝品闖都市
- 飛鴻一飄
- 3612字
- 2025-08-22 11:27:47
夜風卷著地鐵口的喧囂追了過來,艮生挑著擔子走在人行道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后背的鈍痛順著脊椎往上爬,稍一晃動就牽扯著肋骨發酸,后腰那處去年采藥摔的舊傷更是像被塞進了半截冰錐,冷不丁就刺得他吸涼氣。
他把擔子往肩頭又勒了勒,試圖讓受力點避開疼得最厲害的地方,可斷了根竹條的左側筐子總往外側歪。竹扁擔在肩頭咯吱作響,像是隨時會從中間折成兩段,筐里的繡品隨著顛簸輕輕碰撞,發出細碎的沙沙聲,聽著像誰在低聲啜泣。
走到一盞歪斜的路燈下,艮生終于撐不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擔子卸在路邊的梧桐樹下,膝蓋一軟差點跪在地上,扶著樹干喘了半天才緩過勁。路燈的光暈昏黃模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貼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像條掙扎著想要爬起來的蛇。
“他娘的?!彼偷土R了一聲,不是罵誰,是疼得沒辦法了。山里人摔摔打打是常事,可城里的臺階比烏蒙山的石頭尖多了,剛才那一下,像是把半條命都震進了地里。
緩過勁來,他才顧上檢查那只總往下墜的竹筐。借著路燈昏黃的光,他看見左側筐壁靠近底部的地方,一根赤水竹編的篾條斷了。斷口處的竹纖維向外炸開,像極了爺爺砍柴時劈裂的木柴茬,白花花的,看著格外刺眼。
這竹筐是他來申城前,寨里最會編竹器的三伯爹連夜趕制的。三伯爹用赤水河邊長了五年的老楠竹,削成比手指還細的篾條,浸在河水里泡了三七二十一天才取出來編?!斑@筐子,經得住山路上的石頭撞,經得住雨打日曬,就是經不住城里人的白眼。”當時三伯爹一邊用黃藤纏筐底,一邊紅著眼說,“到了申城,讓它多裝些體面回來?!?
現在,體面沒裝著,倒先斷了根骨頭。
艮生蹲在地上,手指輕輕撫過那道斷口。竹篾斷得很徹底,靠近筐沿的地方還留著一小截,像只折了的翅膀,耷拉著。他試著把斷下來的半根竹條往回拼,可斷口處的纖維已經被震得松散,怎么也對不齊,稍微一用力,又有幾根細竹絲簌簌往下掉。
“咋就這么不經事?!彼亲佑悬c酸,不知道是在說竹筐,還是在說自己。在烏蒙山的時候,別說斷根竹條,就是筐底塌了,找根黃藤纏纏補補照樣能用。他小時候跟著爺爺編竹籃,手上被竹篾劃的口子就沒斷過,可每次看到補好的竹器又能裝東西,就覺得那些傷口都帶著勁。
他摸了摸褲兜,想找根繩子或者鐵絲臨時綁一下,可翻了半天,只摸出半塊早上剩下的硬饅頭,還有爺爺傳給他的那把小銅刀。銅刀的刀柄被磨得發亮,是爺爺當年打銀飾剩下的邊角料做的,刃口雖然小,卻鋒利得很。
艮生把斷竹條撿起來,試著用銅刀把斷口削齊。夜風帶著潮氣吹過來,吹得他裸露的胳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沒在意,光顧著跟那根不聽話的竹條較勁。刀刃劃過竹篾,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在這寂靜的街角顯得格外清晰。
削了沒幾下,他突然“嘶”地吸了口涼氣。一根藏在竹纖維里的細竹刺,順著他用力的方向,猛地扎進了大拇指的指腹里。
那疼來得又快又尖,像被山里的馬蜂蟄了一下。艮生條件反射地縮回手,借著燈光一看,指腹上冒出個小紅點,很快,一顆圓潤的血珠就從紅點里鉆了出來,顫巍巍地掛在指尖,眼看就要掉下來。
他下意識地想把血珠蹭在褲腿上,可手剛抬到一半又停住了。褲腿上全是剛才摔倒時沾的灰,臟得很。他只好把大拇指湊到嘴邊,用舌頭舔了舔。山里人處理小傷口都這樣,唾液能止血,還能防菌,是爺爺教的。
可這血像是不打算停,剛舔掉,又冒出一顆來,比剛才那顆還大。艮生有點急,他得趕緊把竹筐修好,天快黑透了,再找不著下一個能落腳的地方,今晚可能真要睡橋洞了。
他咬著牙,忍著疼,繼續用銅刀削那根斷竹條。這次他格外小心,手指離刃口遠遠的,可越是小心,手越不聽使喚,總覺得那根斷竹條在跟他作對。好不容易把斷口削得差不多齊了,他拿起斷條往筐上拼,想找根黃藤纏上固定住。
他記得筐子內側有段備用的黃藤,是三伯爹特意留的,說萬一在路上斷了篾條,能臨時修補。他低下頭,往筐子里摸索,手指在那些散落的繡品之間翻找。剛才摔倒時,筐里的東西都亂了,靛藍的蠟染布壓著繡背帶,繡著山靈圖案的手帕纏在了圍巾上。
摸到黃藤的同時,他的手指也碰到了一塊滑溜溜的東西。是那塊繡著赤水河波浪的頭巾,就是剛才被那個穿西裝的男人嫌棄,又被小姑娘母親說“臟得很”的那塊。
頭巾上沾了不少灰塵,還有幾處被臺階蹭出的白印子,看著灰撲撲的。艮生心里一疼,趕緊把它從其他繡品下面抽出來,想拍掉上面的灰。可他忘了,自己大拇指上的血珠還沒止住。
就在他抬手的瞬間,那顆懸在指尖的血珠終于撐不住了,“啪嗒”一聲,滴在了頭巾上。
暗紅色的血珠落在靛藍色的布面上,像一滴墨滴進了清水里,慢慢暈開??蓵為_的范圍不大,很快就被細密的針腳吸住了,在繡著波浪紋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小小的、不規則的紅點。
艮生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那滴血燙了一下。他慌忙用干凈的手指去擦,可越擦,那紅色越往布紋里滲,最后在一片金線繡成的浪花中間,留下了一個醒目的印記。
他愣住了。借著路燈的光,他看著那塊頭巾,突然覺得那滴血紅得格外刺眼,又格外熟悉。
像極了烏蒙山下雨時,赤水河河床上被沖刷出來的紅石子。
每年雨季,赤水河都會漲水,渾濁的河水卷著泥沙奔涌而下。等水退了,河床上就會露出各種各樣的石頭,有青的、白的、黃的,還有一種紅得像血的石子。寨里的孩子總愛撿那種紅石子玩,說那是山靈姑娘的胭脂化的。
他小時候也撿過,把最圓最紅的那顆,偷偷放進了阿婆的繡籃里。阿婆發現后,沒罵他,只是用那顆紅石子壓著繡線,說:“赤水河的石頭,沾著山的靈氣,能讓繡線更聽話。”
現在,這滴從他指尖流出來的血,落在繡著赤水河波浪的頭巾上,竟和記憶里的紅石子一模一樣。
艮生的手指停在半空,忘了疼痛,也忘了要修竹筐的事。他想起爺爺臨終前,拉著他的手說:“咱苗家人的血,是熱的,繡出來的東西,才帶著氣。”當時他不懂,只覺得爺爺的手涼得像塊冰。
現在好像有點懂了。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大拇指,血還在慢慢往外滲,只是沒剛才那么急了。傷口不大,可疼得很真切,提醒著他剛才摔得多慘,提醒著他在這申城里,每一步都走得有多難。
他又看向那塊頭巾。那滴血暈開的地方,正好在一道金線繡的浪尖上,像是給那道浪添了顆跳動的心臟。他突然覺得,這塊被人嫌棄過、被踩過、沾了灰的頭巾,好像比剛才在地鐵口時,多了點什么。
多了點活氣。
就像阿婆們繡東西時,總要先對著布帛說幾句話,好像那些花草鳥獸真能聽見似的。現在,他的血滴在了上面,是不是也讓這頭巾,記住了他此刻的疼,此刻的難,還有此刻沒說出口的,想讓它在申城站穩腳跟的念想?
“對不住了。”他對著頭巾低聲說,聲音有點啞,“等找到地方,我給你洗干凈?!?
雖然他知道,這血漬怕是洗不掉了。就像他手上的繭子,腳上的疤,都是走出來的印記,擦不掉,也磨不去。
他把那塊頭巾小心翼翼地疊好,放進筐子最底下,上面蓋上幾層蠟染布,生怕再被碰壞。做完這些,他才重新拿起那根斷竹條,還有找到的黃藤。
這次他沒再用銅刀,而是直接用牙齒咬住黃藤的一端,騰出兩只手來固定斷竹條。黃藤帶著一股赤水河邊的清苦味,澀得他舌尖發麻。他不管不顧,用力把黃藤在斷口處纏了一圈又一圈,纏得密密實實,直到確信再也不會散開。
纏到最后,他用那把小銅刀割斷黃藤,又用刀柄使勁砸了砸結頭,確保它能禁得住擔子的重量。做完這一切,他才松開咬著黃藤的牙,吐出一口帶著澀味的氣。
竹筐算是勉強修好了,雖然看起來有點歪歪扭扭,像個打了補丁的傷口,但至少能挑了。他試著把擔子重新挑起來,左側的筐子果然不往外墜了,就是斷口處的竹篾硌得他胳膊有點疼。
這點疼,比起后背的傷,比起心里的堵,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他直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又看了看那盞歪脖子路燈。燈光下,他的影子還是長長的,只是好像比剛才挺直了些。
遠處傳來地鐵進站的轟鳴聲,還有汽車駛過的喇叭聲。街角的小吃攤還在冒著熱氣,油炸的香味混著夜風飄過來,勾得他肚子又開始叫。他摸了摸兜里那半塊硬饅頭,捏了捏,已經涼透了,硬得像塊石頭。
他沒想吃?,F在他想找個能落腳的地方,把筐里的繡品好好理一理,看看還有多少能賣的。特別是那條被高跟鞋踩壞流蘇的“九曲鹽道”圍巾,還有那個山靈姑娘裙擺破了洞的手機袋。
他記得自己剛才在地鐵口摔懵的時候,心里冒出個念頭,要把那個破洞補成山茶花?,F在這個念頭更清晰了,像顆發了芽的種子,在心里拱啊拱的。
艮生挑著擔子,又開始往前走。斷了竹條的竹筐隨著他的腳步,發出一種新的、有點沙啞的咯吱聲,像是在跟他說話。
他不知道下一個街角會遇到什么,是像地鐵口那樣的驅趕,還是像烤紅薯大爺那樣的溫暖。但他知道,不能停。
就像赤水河的水,不管遇到多少石頭,多少彎道,總得往前流。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大拇指,血已經止住了,留下一個小小的紅印子,像顆沒長熟的山果。他笑了笑,覺得這道傷口,跟那根斷了的竹條,跟那塊沾了血的頭巾一樣,都是他在申城的印記。
挺好的。有印記,就說明他真的來過,真的拼過。
他加快了腳步,背影在路燈下拉得更長,慢慢融進了申城夜晚的人流里。只有那只修過的竹筐,還在隨著他的步伐,發出沙啞而執拗的咯吱聲,像是在哼一首來自烏蒙山的小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