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2章 別亂摸,這些東西不干凈

李艮生挑著擔子走進老街區深處時,晨露剛被日頭蒸成薄薄的水汽。青石板路上還留著昨夜雨水的痕跡,被往來行人踩出深淺不一的腳印,像幅被揉皺的水墨畫。他肩上的扁擔壓出兩道紅痕,與后背的傷口隱隱相呼應,每走一步都像有細針在皮肉里鉆。方才那個旗袍女人的話還在耳邊打轉,“土氣玩意兒”四個字裹著申城特有的潮濕空氣,黏在他喉嚨里,咽不下,吐不出。

他在一堵爬滿爬山虎的墻根停下,放下擔子時特意將竹筐往陰影里挪了挪。那些露在外面的苗繡經不得暴曬,尤其是那幅被雨水浸過的蠟染,布面已經起了細微的毛邊,像老人額頭新添的皺紋。艮生蹲下身,用袖口輕輕擦拭背帶上的銀線繡紋,指腹蹭過“蝴蝶媽媽”的翅膀,那上面的絨毛繡是阿珍奶奶用頭發絲粗細的絲線堆出來的,在光線下能看出毛茸茸的層次感——這是機器永遠做不到的。

“爺爺說,好繡品得見人。”他對著竹筐里的繡品喃喃自語,像是在給自己打氣,又像是在征求老手藝的同意。剛才在街角啃饅頭時被潑的冷水,讓他現在每動一下都覺得渾身發緊。他從竹筐里翻出個巴掌大的手機袋,這是他按周老的建議做的改良款,正面繡著簡化的“山靈”頭像,裙擺處用銀線綴了幾顆小米粒大的鈴鐺,晃一下能聽見細碎的響聲。

這是他試著做的第一個“新物件”,昨晚在橋洞借著手機電筒的光縫完最后一針時,手指被扎出三個血珠,滴在山靈的裙角,暈成三朵小小的紅絨花。他當時還覺得這是個好兆頭,山里人說血濺繡品是“靈氣認主”,現在看來倒像是某種諷刺。

老街區漸漸熱鬧起來,提著菜籃的大媽、背著書包的學生、扛著相機的游客,腳步聲、說笑聲、自行車鈴鐺聲混在一起,織成一張細密的網,把艮生和他的苗繡困在墻角。偶爾有人路過時會瞟一眼他的擔子,但大多只是匆匆一瞥,眼神里的好奇像蜻蜓點水,落不下什么痕跡。

艮生把那個手機袋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又往旁邊放了塊繡著“喜鵲登梅”的手帕。帕子上的梅花用了“打籽繡”,每顆“梅籽”都是絲線繞針七圈再收緊形成的,摸上去鼓鼓囊囊的,像真的結了果。這是爺爺教他的第一手絕活,那時他才八歲,繡壞了整整三匹布,手指被針扎得像篩子,爺爺才點頭說“有點意思了”。

“讓讓,讓讓。”一個穿格子襯衫的年輕人擠過人群,眼鏡滑到鼻尖上也顧不上推。他手里捏著杯豆漿,吸管咬得扁扁的,目光在路邊掃來掃去,像是在找什么東西。當他的視線落在艮生的擔子上時,腳步突然頓住,眼睛亮了亮。

艮生的心猛地提了起來,下意識地挺直了腰。這年輕人穿著干凈的運動鞋,牛仔褲膝蓋處故意磨出破洞,背著個印著外文的帆布包——看起來像是周老說的“年輕人”。他會不會喜歡這個手機袋?艮生的手指不自覺地絞在一起,指尖的薄繭蹭過掌心,帶來熟悉的踏實感。

年輕人果然朝著擔子走了過來,目光在那些繡品上逡巡,最后停在那個“山靈”手機袋上。他放下豆漿杯,用兩根手指捏起手機袋的邊角,像捏著什么易碎品似的,對著光翻來覆去地看。

“這是……苗繡?”年輕人推了推眼鏡,語氣里帶著點不確定。

艮生連忙點頭,聲音因為緊張有些發緊:“嗯,烏蒙山來的,純手工繡的,您看這針腳……”

他想指給對方看山靈眼睛的漸變繡法,那是用五種藍色絲線一點點鋪出來的,遠看像浸在水里的墨,近看才能發現里面藏著的細碎光澤。可年輕人根本沒聽他說話,眉頭反而一點點皺了起來。

“手工繡的?”年輕人嗤笑一聲,把手機袋往艮生面前湊了湊,“你自己看看這針腳,歪歪扭扭的,這邊多了個線頭,那邊針腳都沒藏好。”他用指甲在山靈的裙角劃了一下,“還有這毛邊,做工也太粗糙了。”

艮生的臉瞬間漲紅了,像是被人當眾扇了一巴掌。他想解釋那不是粗糙,是阿婆們年紀大了,手會抖,所以針腳才會帶著點“活氣”;想解釋那些沒藏好的線頭是故意留的,苗家人說“線有頭,心有根”;可話到嘴邊卻堵得慌,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用挑剔的目光打量著他視若珍寶的東西。

“現在誰還買手工繡啊。”年輕人把手機袋扔回竹筐,動作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機器繡多精致,針腳比尺子量的還齊,價格只有你這一半。你這玩意兒,也就騙騙不懂行的游客。”

“不是的!”艮生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點急火,“機器繡的是死的,我們這針腳里有……”有阿婆的體溫,有山風的方向,有烏蒙山的故事。這些話在他心里翻涌,卻怎么也說不完整。

年輕人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笑得更厲害了:“有什么?有瑕疵嗎?我說你也是,跟不上時代就別出來做生意,拿著這些破爛當寶貝,還好意思開口要錢?”

“這不是破爛!”艮生猛地站起來,膝蓋撞到竹筐邊緣,發出“哐當”一聲響。放在最上面的蠟染布滑了出來,被風吹得展開一角,上面“山靈踏浪”的輪廓在陽光下若隱若現。他指著那幅蠟染,胸口劇烈起伏著,“這是我們苗家的手藝,是……”

“是啥?是沒人要的老古董。”年輕人打斷他的話,整理了一下襯衫領口,眼神里的輕蔑像冰錐一樣扎人,“我勸你還是早點回去吧,申城人可不吃這一套。”

說完,他拿起地上的豆漿杯,轉身就走,腳步輕快得像是甩掉了什么麻煩。路過一個垃圾桶時,他隨手把只喝了一半的豆漿扔了進去,塑料杯撞在桶壁上,發出刺耳的響聲。

艮生僵在原地,陽光突然變得很刺眼,照得他眼睛發花。他慢慢蹲下身,撿起那個被扔回竹筐的手機袋,手指撫過年輕人剛才捏過的地方,那里的絲線有點發皺。他對著光仔細看,確實能看到歪歪扭扭的針腳,能看到沒藏好的線頭,能看到那些被稱作“瑕疵”的地方。

可這些“瑕疵”里,藏著他昨夜在橋洞下的燈光里,一針一線繡進去的念想;藏著阿婆們坐在火塘邊,邊唱苗歌邊飛針走線的溫暖;藏著烏蒙山的風,赤水河的水,藏著那些他說不出口的、屬于山的記憶。

“這是活的針腳啊……”艮生對著手機袋低聲說,聲音輕得像嘆息。爺爺說過,機器繡出來的東西看著完美,卻沒有“氣”,就像曬干的花,看著好看,卻沒有花香,沒有露珠,沒有在風里搖晃的勁兒。手工繡的針腳會因為手藝人的呼吸、心跳、甚至當時的心情而變化,就像山里的石頭,沒有兩塊是完全一樣的,這才是“活”的。

可這些話,那個年輕人不想聽,也聽不懂。

他把手機袋放回竹筐深處,像是不想再讓它受到傷害。然后,他開始重新整理那些繡品,把被風吹亂的蠟染布疊好,把歪了的背帶擺正。每一個動作都很慢,很輕,像是在安撫一群受了委屈的孩子。

旁邊包子鋪的香味飄了過來,混著油條的油香,勾得人肚子直叫。艮生摸了摸口袋,里面的零錢還安安靜靜地躺著,但他現在一點胃口也沒有。剛才那個年輕人的話,像塊石頭壓在他胃里,沉甸甸的,讓他覺得發堵。

他想起剛到申城時,爺爺留下的那半塊染布被汗水浸濕,他以為那是最難的時候;想起夜市上被油頭男人訛錢,他以為那是最難的時候;想起昨夜發現蠟染被雨水浸壞,他以為那是最難的時候。可現在他才知道,最難的不是遇到壞人,不是東西被弄壞,而是有人指著你最珍視的東西,說它一文不值。

一個牽著小孩的阿姨路過,小孩被竹筐里的銀飾閃到了眼,掙脫媽媽的手跑過來,指著一個銀鎖吊墜喊:“媽媽,這個好看!”

阿姨連忙把孩子拉回去,警惕地打量著艮生和他的擔子,像是怕被訛詐似的:“別亂摸,這些東西不干凈。”她拉著孩子快步走開,嘴里還念叨著,“一看就是騙錢的,哪有這么貴的小玩意兒。”

艮生的心又被刺了一下。他看著那個銀鎖吊墜,那是銀匠大叔用赤水河底的銀子打的,上面的“平安”二字是用苗文刻的,筆畫里還藏著小小的波浪紋,那是鹽道號子的調子。銀匠大叔說,戴著這個鎖,能聽到祖先的腳步聲。

可在那位阿姨眼里,這只是個“不干凈”的、“騙錢的”小玩意兒。

太陽漸漸升高,老街區的人越來越多,嘈雜的聲音像潮水一樣涌過來,又退下去。艮生坐在墻角,感覺自己像個被世界遺忘的孤島。他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他們穿著光鮮的衣服,手里拿著最新款的手機,談論著他聽不懂的話題。他們的世界那么大,那么熱鬧,卻容不下他這一擔來自烏蒙山的苗繡。

“難道爺爺真的錯了?”一個念頭突然鉆進他的腦子里,像條小蛇一樣攪得他心慌。“也許這些東西真的不該來申城,真的該留在山里,爛在箱底?”

他用力晃了晃頭,想把這個念頭甩出去。不能這么想,爺爺不會錯的,爺爺說過這些是苗家的根,根怎么能爛掉呢?

他從懷里掏出爺爺留下的那半塊染布,粗糙的布料貼著掌心,帶著體溫。“申城”兩個字上的血漬已經發黑發硬,像兩顆凝固的淚。他想起爺爺臨終前的眼神,那么亮,那么執拗,像是在說“一定要走下去”。

“爺,他們說咱的東西不好……”艮生用手指輕輕撫摸著那兩個字,聲音帶著點哽咽,“他們說機器繡的比咱好,說咱的針腳是瑕疵……”

風吹過竹筐,里面的銀飾發出細碎的響聲,像是在回應他的話。艮生抬起頭,看著那些安安靜靜躺在竹筐里的苗繡,突然覺得它們比剛才更亮了些。那個盤金繡的頭巾,赤水河的波浪紋在陽光下閃著金光,像是真的在流動;那個繡著“喜鵲登梅”的手帕,梅花的“籽”鼓鼓囊囊的,像是下一秒就要結果;還有那個被年輕人嫌棄的手機袋,山靈的眼睛在光線下明明滅滅,像是在眨眼睛。

它們沒有說話,卻用自己的存在告訴他:我們在這里,我們很好,我們值得被看見。

艮生深吸一口氣,把染布小心翼翼地放回懷里。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重新把那個手機袋擺回最顯眼的位置。這一次,他沒有把那些“瑕疵”藏起來,反而特意讓陽光照在上面。

他不知道那個年輕人說的機器繡到底有多精致,也不知道申城人是不是真的不喜歡這些帶著“瑕疵”的手工繡。但他知道,他不能因為別人一句話就放棄。爺爺把這些東西交給了他,把傳承的責任交給了他,他就得扛下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他挑起身旁的擔子,扁擔壓在肩上的瞬間,傷口還是很疼,但他好像沒那么在意了。就像爺爺說的,痛也要往前走。

他朝著老街區更深處走去,腳步比剛才慢了些,卻穩了很多。路過剛才那個年輕人扔掉豆漿杯的垃圾桶時,他停下腳步,看了一眼里面那個歪歪扭扭的塑料杯,突然覺得有點好笑。

機器做出來的東西,不也有“瑕疵”嗎?

他笑了笑,繼續往前走。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極了烏蒙山的樹影。他的擔子在身后輕輕搖晃,里面的苗繡和銀飾發出細碎的響聲,像是一首來自大山的歌,在申城的街頭慢慢流淌。

他不知道下一個遇到的人會說什么,會做什么,但他知道,他要繼續走下去。為了爺爺的遺愿,為了那些精美的苗繡,為了證明手工繡的“瑕疵”里,藏著機器永遠也學不會的“活氣”。

(本章完)

主站蜘蛛池模板: 阿克苏市| 任丘市| 西林县| 临汾市| 阳山县| 新龙县| 平利县| 合水县| 甘谷县| 山丹县| 安义县| 湄潭县| 广东省| 简阳市| 鄢陵县| 哈尔滨市| 米泉市| 郧西县| 沭阳县| 伊春市| 博白县| 勃利县| 新安县| 庆安县| 德江县| 崇明县| 杨浦区| 古丈县| 张北县| 修武县| 金沙县| 子长县| 财经| 长兴县| 蕲春县| 安多县| 义乌市| 孟州市| 乐陵市| 稻城县| 峨眉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