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裂痕的低語。
顧星瀾的指尖在洗手臺邊緣停頓了半秒,冰涼的瓷面透過皮膚傳來細微的戰栗。鏡子里的“他”還維持著轉身時的僵硬姿態,脖頸以一個近乎脫臼的角度歪向左側,眼白在昏黃燈光下泛著渾濁的蠟色——那不是人類該有的眼神,更像是某種被浸泡過久的標本,瞳孔里沉著灰黑色的絮狀物。
“規則七:當鏡中倒影出現肢體異常扭曲時,立刻用非慣用手捂住左眼,倒數十九秒后閉眼離開。”
他左手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死死按在左眼皮上。視網膜殘留的光影里,鏡中人的嘴角正以毫米為單位向上牽扯,裂開到耳根的弧度讓皮膚繃出淡紅色的紋路,像是被線縫住的裂口突然崩開。
十九秒。
顧星瀾默數著時間,聽覺在單眼被遮蔽的瞬間變得異常敏銳。衛生間老舊的水管在墻內發出“咕嚕”的冒泡聲,像是有什么東西正順著管道向上攀爬;瓷磚縫隙里滲出的水漬在腳下積成細小的水洼,倒映著天花板上搖曳的燈泡影子,那影子忽長忽短,活像某種無足的爬蟲。
“十五,十四……”
鏡中人的右手開始不自然地抽搐,指甲在鏡面劃出刺耳的刮擦聲。顧星瀾能感覺到那聲音不是來自耳朵,而是直接鉆進大腦皮層,像牙醫的鉆頭碾過神經。他強迫自己聚焦于呼吸的節奏——吸氣四秒,屏息兩秒,呼氣六秒,這是他在心理學實驗中應對急性焦慮的常用方法。
“三,二,一。”
最后一秒落下時,他猛地閉上右眼。黑暗瞬間吞噬了視野,但鼻腔里突然涌入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味,混雜著淡淡的鐵銹氣息。這味道和他七歲那年在精神病院見到的消毒水味一模一樣——那天母親穿著束縛衣被護士帶走,監護儀的滴答聲里,他聽見隔壁病房傳來鏡子破碎的脆響。
“不能回頭。”顧星瀾低聲對自己說,右手摸索著找到門把手。金屬把手冰涼刺骨,像是剛從冰水里撈出來,上面布滿細密的凹痕,觸感像某種生物的鱗片。
他推門的瞬間,身后傳來玻璃炸裂的巨響。
走廊的燈光比衛生間明亮些,卻帶著一種不真實的慘白。兩側的病房門都虛掩著,門牌號從“301”開始遞增,數字邊緣泛著黑色的霉斑。顧星瀾的腳步聲在走廊里形成清晰的回聲,每一步落下,都能聽見身后有模糊的拖沓聲緊隨而至,像是有人穿著濕透的鞋子在追趕。
“規則十三:午夜十二點后,走廊里的腳步聲若出現重影,必須立刻進入編號為‘單數’的病房,且不能選擇門把手上掛著紅繩的房間。”
他抬手看了眼腕表,時針正好指向十二點十分。表盤上的熒光指針在黑暗中跳動,秒針每走一步,身后的拖沓聲就更近一分。顧星瀾的目光掃過兩側的病房門——301的門把手上纏著圈褪色的紅繩,303的門縫里滲出暗紅色的液體,305的門牌已經脫落,只留下墻壁上淺褐色的印記。
拖沓聲突然停了。
顧星瀾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這不是好事。在規則怪談里,“安靜”往往意味著更危險的存在正在靠近。他眼角的余光瞥見307病房的門縫里,有什么白色的東西正在蠕動,像一團浸了水的棉花。
“307是單數,且沒有紅繩。”他快速判斷著,同時想起另一條規則,“規則十九:進入病房后,必須檢查床底是否有黑色皮鞋,若有,需將其鞋頭朝向門口。”
他擰開307的門把手,門軸發出“吱呀”的慘叫,像是在抗議被打擾。房間里彌漫著一股腐朽的木頭味,靠窗的病床上鋪著發黃的床單,上面有不規則的褐色污漬,形狀像干涸的血跡。
顧星瀾沒有先看床底,而是走到窗邊。窗簾拉得很嚴實,但能感覺到外面有什么東西在撞擊玻璃,“咚、咚、咚”,節奏緩慢而規律,像是有人用拳頭在砸。
“規則五:無論聽到何種聲音,都不要在午夜十二點至凌晨四點間拉開窗簾。”
他轉身彎腰,手電筒的光束照向床底。
兩只黑色的皮鞋并排放在床底的陰影里,鞋頭朝著墻壁,鞋跟卻對著門口。鞋面上蒙著一層薄灰,但能看清鞋跟處有新鮮的磨損痕跡——這雙鞋最近被人穿過。
顧星瀾的手指剛碰到皮鞋的邊緣,就聽見身后傳來床單摩擦的窸窣聲。
他猛地回頭,手電筒的光掃過病床——床單上的污漬正在緩慢地擴散,像活物一樣蠕動著,逐漸連成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輪廓的頭部位置鼓起一個包,像是有人正躺在下面,用被子蒙住了頭。
“規則二十二:若病房內出現疑似人形的凸起,切勿與其對話,也不要直視其超過三秒。”
他迅速轉回頭,雙手抓住皮鞋的后跟,用力將其轉了個方向。鞋頭朝向門口的瞬間,床底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像是解脫,又像是不甘。
床單上的窸窣聲停了。
顧星瀾直起身,后背已經沁出冷汗。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試圖分析目前的處境:他現在身處“第七病院”副本的三樓,距離凌晨四點還有三個小時五十分鐘,已知的規則有二十二條,但根據前幾次副本的經驗,必然存在未被發現的隱藏規則。
比如,為什么301的門把手上會有紅繩?那些紅繩是否對應著某種禁忌?
還有衛生間鏡子里的倒影,它最后那個笑容,明顯帶著嘲弄。是在嘲笑他遵守規則的行為,還是在暗示規則本身就是錯的?
顧星瀾的目光落在床頭柜上的一本病歷上。封面已經磨損,隱約能看清上面寫著“患者編號:7013”。他走過去翻開第一頁,字跡潦草而狂亂,像是用蘸了血的筆寫的:
“它們在鏡子里看著我……”
“紅繩能擋住它們,但擋不住自己……”
“鞋子朝向門口,是為了讓‘他’找到回家的路……”
“別相信醫生,他們的白大褂里藏著鱗片……”
最后一行字被反復涂抹過,墨團下隱約能辨認出“眼睛”兩個字。
顧星瀾的指尖在“鱗片”兩個字上停頓了。他想起走廊里那些門牌號邊緣的霉斑,形狀似乎和魚鱗有些相似。還有衛生間門把手的觸感,那些細密的凹痕……
“咚、咚、咚。”
玻璃窗又被撞擊了。這次的聲音比剛才更響,玻璃表面甚至出現了細微的裂痕。
顧星瀾抬頭看向窗簾,突然意識到一個被忽略的問題:規則五只說不能拉開窗簾,但沒說不能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外面。
他慢慢靠近窗戶,手指捏住窗簾的一角,輕輕掀開一條縫。
外面的夜色濃稠如墨,月光被厚重的云層遮蔽,什么都看不見。但撞擊聲還在繼續,而且……似乎比剛才更近了。
就在這時,他聽見身后傳來輕微的“咔噠”聲。
是門鎖轉動的聲音。
顧星瀾猛地回頭,手電筒的光束直射向門口——307病房的門不知何時被關上了,門把手上,正緩慢地纏繞上一圈鮮紅的繩子。
紅繩的末端,垂著一個小小的鈴鐺,在慘白的光線下輕輕搖晃。
“規則七補充條款:若離開衛生間后,再次見到紅繩,意味著‘它’已經記住了你的氣味。”
顧星瀾的心臟驟然縮緊。他知道,從紅繩纏上門把手的這一刻起,游戲的難度已經升級了。那個在鏡中盯著他的“東西”,不再滿足于遠遠觀望,它開始主動狩獵了。
他握緊手電筒,目光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尋找著可能的逃生路線。窗戶是不能碰的,門已經被紅繩鎖住,床底剛才放過皮鞋,按照規則,同一位置不能重復利用……
等等。
顧星瀾的視線落在墻壁上的通風口。通風口的格柵已經生銹,邊緣有被撬動過的痕跡。
“規則未提及通風口。”他低聲自語,這往往意味著兩種可能:要么那里是絕對的禁區,要么,是破局的關鍵。
門外傳來指甲刮擦門板的聲音,一下,又一下,緩慢而執著,像是在計算著破門而入的時間。
顧星瀾不再猶豫,抄起床頭柜上的金屬水杯,猛地砸向通風口的格柵。
“哐當——”
鐵銹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通風口后面,是更深的黑暗。但這一次,顧星瀾在黑暗中似乎聞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那是陽光曬過的草木味,帶著龍國南方特有的濕潤感,像他博士畢業那天,導師為他戴上博士帽時,窗外飄來的味道。
他縱身鉆進通風口的瞬間,聽見身后的門板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紅繩斷裂的脆響混雜著某種非人的嘶吼,在房間里炸開。
通風管道里狹窄而逼仄,布滿了灰塵和蛛網。顧星瀾匍匐前進,手電筒的光束在前方的黑暗中搖曳,照亮管壁上斑駁的銹跡和奇怪的抓痕。
他不知道這條路通向哪里,但他知道,自己必須向前走。
因為在規則怪談里,停留就意味著死亡。
而顧星瀾,還沒找到“第七病院”的核心規則,還沒弄清楚那些鏡子、紅繩和皮鞋之間的聯系,他不能死在這里。
管道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個岔路口,左邊的管道里傳來隱約的滴水聲,右邊則有風吹過的嗚咽聲。
顧星瀾停下動作,側耳傾聽。在兩種聲音的間隙里,他似乎聽見了極輕的、屬于人類的呼吸聲。
是其他的參與者?還是……規則里提到的“醫生”?
他深吸一口氣,選擇了左邊的管道。
因為滴水聲讓他想起了衛生間的水管,而那里,或許藏著解開鏡中秘密的線索。
手電筒的光向前延伸,照亮了管道盡頭的一個圓形出口。出口下方,似乎是另一個房間的天花板。
顧星瀾小心翼翼地挪到出口邊緣,掀開格柵的瞬間,一股濃烈的福爾馬林味撲面而來。
他低頭看去——
下面是一間手術室。
手術臺上躺著一個被白布覆蓋的人,旁邊的托盤里放著手術刀、止血鉗和縫合針,金屬器械在無影燈下泛著寒光。
而手術臺邊,站著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
“醫生”背對著他,身形高大,白大褂的下擺拖在地上,沾著暗紅色的污漬。最讓顧星瀾毛骨悚然的是,“醫生”的后頸處,有幾片銀白色的鱗片,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病歷上的那句話突然在他腦海里炸開:“別相信醫生,他們的白大褂里藏著鱗片……”
就在這時,“醫生”緩緩地轉過身。
顧星瀾下意識地捂住了嘴,手電筒的光束劇烈地晃動起來。
“醫生”的臉上沒有五官,只有一片光滑的、覆蓋著細密鱗片的皮膚。在原本是眼睛的位置,有兩個黑洞洞的窟窿,正對著通風口的方向。
像是在……注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