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北闕那頭先起風，宣平門洞里的小燈被吹成一條細線。行在號房照舊先開箱，王吏目把封泥抹順，把“留中”小匣擺上案，捏著昨夜遞回的薄札一張張念：潼關橋面三時?；鹑缡?，灰溝里壓住了好幾撥外八腳；華陰渡口夜里有人探水，被替車簽攔下，照“回拒例”自書四行；成皋鼓聲又近了一寸；洛陽廢城那邊火光連著兩夜沒滅，云底都是赤的。

黑面隊長靠柱子，刀背在木角上“篤篤”兩下，干硬一句：“起?！倍┘珙^一沉，把門閂抗好，照例丟下“慢并”。徐州漢子接一句“別擠”，把限高竿往下壓了半指，門洞里這點細光像一根針，先把人心定住。

衛淵披著短斗篷，心里把順序攏了一遍：粥棚照開，醫署不停；關道照板，三時?；穑昏€同刻，先禮后器。這些是“底”。今日要在底上加一件要緊的活——白道分開，徙民有自己的“路引”和口糧簽，跟軍路徹底分開；再把“札背三行”和“半步簽”通到各鋪站，免得口水仗越來越多。他讓王吏目把“合式小卷”“軍聯小庫”“關刺樣”“半步法”“徙民白道樣”一股腦攤開；太學生提筆抄“會面小格”，寫清楚：誰來誰去，帶什么，走哪道，星眼對哪位，鑰在幾點同刻合。

卯時未到，宣平門外先來一撥灰塵。為首那人穿青布長衣，腰掛官印，抱拳自稱陳留行郵吏，遞上一冊薄卷。卷里是前次約過的“札背三行”和“半步簽”：背書“留三日”的截止日、星眼位與承發小印，外加一枚“半步”戳，凡半步之事，單獨戳記，過關不過人，先匣后器。末尾仍是六個字：孟德白，愿守格。王吏目看完，把“徙民白道樣”翻到第一頁，遞過去：“今日起，白道與朱道分離，徙民走白聯三頁，‘三注’勾老幼弱，三年不課，半年半稅?；乜毡卮粒X樣先驗。”行郵吏連聲應“是”，收卷時眼里那條弦松了一寸。

他剛退下，門口又進來一個灰布角巾青年，腳步不緊不慢，掌心里托著一枚小印，邊亮泥薄。人行禮，自稱許人，名公臺。太學生目光一亮，偷偷看衛淵，又落回那枚小印。青年把印放案頭，不先抬身份，先把話擺直：“九格已立，愿與關西互證文移。札背三行，我們這邊也寫上墻。另請一事：‘會面小格’再加兩欄——‘鑰合同刻’與‘半步簽數’，讓后頭對卷的人一眼就看明白，免得吵。”王吏目抿嘴笑：“寫得直，就不爭。”黑面隊長把小印捻起看了看，又放回去，鼻翼輕動，不多話。公臺從袖里抽出一段細繩，是壽結的繩頭，繩尾小結打得極規矩，說陳留亦照此。衛淵把“壽結樣”一比，一致，點頭。公臺行禮退去，走到門口忽然回頭，壓著嗓子丟四個字：“虎牢未定。”便沒影了。

門洞里靜了半息。太學生把“札背三行”的新板釘進“合式小卷”第一頁，又在會面小格邊上添“鑰合同刻”“半步簽數”，寫了句隨口話：背有三行，嘴就短一半。

巳初，京兆尹屬官帶金吾小校進來，衣襟上還壓著露氣，遞一紙小圖：從未央北闕到霸上都亭，再折清渭橋、華陰渡口，畫了三道線。屬官說：“徙民多，軍路也緊，亂了就鬧出人命?！毙l淵點頭：“把白道單立起來。”他讓太學生畫“徙民白道一覽”：白聯三頁——坊門、城門、渡口；角上星眼今日左下；背書三行；壽結不斷；三注勾老幼弱；錢樣先驗；回空必戳。旁邊再掛“粟鹽簽”小格：每人一日一粟一鹽；在鋪站兌；不得挪作酒肉。他又把“替車簽—回空登記—灰線分行—限高竿”搬到白道這邊，照樣用。

未時剛過，北面土路揚起一點灰。一支旗尾寫“瓚”的小隊到了。帶隊的小將輕甲，風塵未洗，講話帶幽州味兒，抱拳求對關刺，順帶要一批白聯。他說：“城外先前收了些徙民，想送到陳留那邊，怕路上與軍道打架?！蓖趵裟堪选搬忝癜椎酪挥[”一指：“照這個走，白聯背書三行，星眼對位。遇?；?，先禮后器。錢樣先驗，輕錢不入?！毙⒌皖^“嗯”一聲，笑里帶點靦腆：“服?！碧珜W生順手把“瓚”字旗記在“關口一覽”側欄，寫“遵白道”。

這會功夫，金吾小校又端一張札來，是宮中行在的口宣，寫著“太倉先支，軍急在前”。王吏目把“分層倉三繩”推過去，白繩民、朱繩軍、青繩急缸，三繩不越。他又把“回拒例”翻開，淡淡：“有急，走半步?！怛灐缓??！焙诿骊犻L刀背“篤篤”兩下，二旦把門閂一橫，照例丟“慢并”。來人張了張嘴，終究自己照例寫了四行，末尾落“訖”。他走出門洞那刻，整個人像泄了半口氣。

申正，清渭橋東亭小會。橋那頭先來的還是陳留行郵吏，身側多了個青衣儒生，眼神亮，站在陰影里不多話。又過一刻，渭北的土路上來一撥南人，衣襟寬，口音拖尾，言是江夏、江陵一帶徙來的商戶，要走白道往陳留借糧，又往江東去。太學生先把錢樣串掛低，一枚枚比；權星盤著腰，把秤舌鉛封示給他們看；王吏目把“白聯三頁—札背三行—三注勾老幼弱—回空登記”一條條點明白。南人本來話多，看見板子齊、字寫直，嘴也短了，連聲“得得”。

鑰在申正同刻合。兩岸各出一鑰，先禮后器。鑰開一瞬間，河風把簾掀起又壓下，像在空里折了一下。白繩道先行，青繩道隨，朱繩道壓后。水手把替車簽甩出一弧，又穩穩接住。沒有人吼，也沒有人搶。陳留行郵吏把“札背三行”的樣子攤在案上，青衣儒生點了點頭，袖里摸出一枚方印，篆一個“公”字，輕輕在紙角壓一下，紅不艷卻穩。王吏目笑，不問是誰，只在角上落一個“訖”。

第二只小船剛靠岸，堤外草里“咝”地一聲，有馬把氣從牙縫里擠出來。巡柵的小卒手一舉，灰溝里立刻顯出一串外八腳印，朝岸角繞。黑面隊長不喊，貼著陰影過去，一腳把那串腳印踏斷，刀背在空地“篤”一聲。徐州漢子會意，從另一側繞，拎住那雙深腳，把人拖出來，是個二十上下的青衣小子，袖里塞著幾根壽結繩。王吏目不罵，把“關上盜印小格”翻他鼻子底下，讓他照例寫四行，末尾落“訖”。小子寫得手心冒汗，字卻不歪。太學生把這事記在“關口一覽”右下角，明日要曬出來。陰影里那位青衣儒生看了一眼，目光沒波瀾，輕輕退回去。

臨近酉時，北闕那邊的云被火稍稍舔了一口，微微發紅。陳留行郵吏把抄完的“合式”收起，抱拳：“鑰合同刻，三行上墻，半步簽分明。”邊說邊向陰影里那位拱手，那人卻已經不見，只在紙角留了一枚淡淡的印。幽州小將拎著他的關刺告辭，臨走說了一句：“虎牢那邊還是吵，我們照板子走，省得走到哪兒都挨罵?！毙熘轁h子咧嘴笑：“別擠。”小將也笑，鼻里哼一聲“服”。

回城路上，風從水面刮過來，涼意鉆進衣領。清渭橋后頭的拐彎處，一個挑擔的老兵把擔子在地上一磕，喘口氣問太學生：“這‘半步簽’，就一戳？”太學生把話捋直：“真急的東西走半步，但不越禮；夜里不放人，只放匣。”老兵點頭：“省嘴?！庇謫枺骸霸橙?，真有用？”太學生笑：“后頭翻卷的人一眼看到，嘴就短?！崩媳倭艘宦暎称饟?，踩著灰線走開，步子比剛才穩。

進了宣平門，門里先是粥香。粥棚那邊水翻著滾，簾高一尺。一個抱娃的婦人把碗端得很穩，眼里沒了前兩天那種亂。醫署的小會正在里頭，里正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對，末尾都寫“訖”，凈器分開用那條又被重重劃了一筆。王允在未央北闕小廊下等，卷子攤開在石案上，先看“札背三行”，盯了半晌，吐兩句：“煩，救命?！辈嚏甙咽职丛凇熬鸥瘛鄙闲Γ骸芭f骨頭，長新肉。”楊彪慢聲：“旗再多，骨頭不亂?！避鞲c鐘府兩位記室郎把“札背三行、半步簽、鑰合同刻、徙民白道、回拒例曬首”抄在卷首，角上各落一個“訖”。

話才說到一半，金吾那邊推來一輛小車，車上豎著一面紅牌，是“中軍口宣”，上寫四個字：“徙都先期”。王吏目把“徙都記”第三卷翻開，指著“車駕次第”與“徙民白道”：先徙老幼弱、后徙器械，再徙百官，最后才是車駕；每一步都要“留—承—發—行”，缺一不行。他把“回拒例”又翻到最上，淡淡一句：“口宣不合。照札辦。真要先期，鐘漏同刻合，四門同一聲。夜封不停，門外不接。越禮，曬?！眮碥嚨膬蓚€中軍面上掛不住，互相看一眼，終究自己照例寫了四行，末尾落“訖”。黑面隊長在案角“篤篤”兩下，二旦把門閂橫得更穩。

夜幕下來了，門外簾子掛下，夜封照舊。潼關那邊銅鈴在夜二鼓響了一回，渡口燈影晃一下就穩住。清渭橋這邊遞回一紙回札：酉時停火如式，夜二鼓依約，鑰合同刻；白聯三頁回空齊，壽結不斷；粟鹽簽兌足，錢樣先驗；灰溝外八腳印兩處已截，盜印小格曬于亭左。末尾還是那六個字：孟德白，愿守格。王吏目把札釘進“巡牌記”，兩枚小印深淺錯落，落得穩。

丑時以后，城門外響起一陣細碎的蹄聲，是從成皋方向來的遞騎在換馬。那人把“關刺”遞上案，指著札背的三行笑：“倒省不少口水?！碧珜W生把“鋪簿樣”翻開，叫他按指頭畫押，末尾落“訖”。遞騎灌下一碗淡鹽水，一抹嘴，牽馬走了。黑面隊長跟出去幾步，站在灰線上看他把馬勒得平平直直，才折回來，低聲丟兩字：“手穩?！?

又過一陣，西市口的里正匆匆來報：有幾家年輕婦人帶孩，衣襟針腳細而密，邊口的小回腸收得很規矩，說是從洛陽廢城那邊走過來的。王吏目把“司隸存案樣”翻到最后一頁，命人輕聲請到里屋，不問貴賤，只認物。婦人從布包里取出兩樣：一片細細的衣緣，暗結小如米；一枚小小的銅環，環面刻著一絲極淡的“壽”。衛淵沒讓她們多說，照樣寫：衣緣一片，小回腸；小壽環一枚；持來者不名；慎；留。角上按小印，落“訖”。臨簽撕半遞給她，星眼點明日右上，叮囑一句：“白道走，不要擠?！眿D人點頭，眼眶紅，卻沒哭，手穩穩接過臨簽，退到簾外。

寅將近，風小了一指。王吏目合上小匣，揉了揉指背。太學生把回空登記單頁穿針，針腳朝外，吹一口氣笑道：“今兒白聯沒丟一張?！焙诿骊犻L從門口走進來，刀背在案角輕輕敲了一下，說了一句照板走。二旦把門閂往后挪了半步，沖里頭喊：“先娃娃。”徐州漢子把替車簽疊得齊又齊，塞進小箱子，叼著根草，不響。衛淵把袖里的小印按回胸口，才覺得背上那口氣卸下去了一半。

天邊還黑著，門洞里的燈卻還亮著一條細線，人沒散，規矩也沒亂。今天該說的都說了，該寫的都寫明白了。余下的，等天亮接著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