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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雪中送炭!來自省城的包裹!

王科長那輛黑色的上海牌轎車卷起一陣塵土,消失在廠區主路的盡頭。

車走了,但他撂下的那幾句話,卻沒走。

每一個字都死死地釘在七號車間每個人的心口上,冰冷且堅硬。

“沒有合格的壓力表和安全閥,絕對不允許通電啟動!”

“所有后果,你個人承擔!”

這已經不是警告,是最后通牒。

錢衛國這一手釜底抽薪,實在太絕了。

他不在技術上跟你辯論,直接從你腳底下把柴火全給你抱走,順帶還潑上了一盆水。

爐子熄了。

爐膛里那抹振奮人心的橘紅色,已經徹底褪去,只剩下散發著余溫的灰黑,好似一具逐漸冷卻的尸體。

那臺報廢的五百噸水壓機,滿身的鐵銹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在無聲地譏笑著所有人的不自量力。

楊衛東的臉色,比那爐灰還難看。

他蹲在車間門口的臺階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腳下很快就積了一地煙頭。嗆人的煙霧把他整個人都籠罩了起來,也藏不住他眉宇間那股子被逼入絕境的陰沉。

他想幫忙,可王科長搬出來的是“安全生產”這頂天大的帽子。

這是天條,誰碰誰死。

他這個廠長,也扛不住。

張遠和劉明兩個年輕人,徹底蔫了。

他們就像被抽了筋骨,一個抱著膝蓋蹲在墻角,把頭埋進臂彎里;另一個則靠著冰冷的墻壁,用手里那把破扳手,一下,一下,無意識地敲打著水泥地面。

“篤……篤……篤……”

那聲音,沉悶,絕望。

希望這東西,有過一次再被掐滅,比從來沒有過,更讓人想死。

車間里死一樣的寂靜,只有劉全那伙人離開時,壓抑不住的幸災樂禍的笑聲,還隱約從門外傳來,刺得人耳膜生疼。

李赫沒說話。

他依舊站在那臺巨大的水壓機前,手里拿著紙筆,繼續測量著什么,記錄著什么。

他的平靜,跟周圍這種絕望到骨子里的氣氛,格格不入。

可這種平靜,在此刻,再也無法感染任何人。

在絕對的死局面前,任何鎮定都顯得蒼白無力。

就在這股能把人活活憋死的死寂中,一個清脆的自行車鈴聲,由遠及近,猛地刺了進來。

“叮鈴鈴——”

一個穿著綠色郵政制服的郵遞員,騎著一輛二八大杠自行車,停在了七號車間的門口。

他支好車,從后座那個大帆布郵包里,吭哧吭哧地拖出一個沉甸甸的大包裹。

“喂!七號車間是這兒吧?”

郵遞員扯著嗓子喊了一聲。

“哪個是李赫?有你的包裹!省城來的!”

唰!

車間里,所有人的視線,齊刷刷地投向了那個站在門口,滿頭是汗的郵遞員。

還有他手里那個用厚牛皮紙包得嚴嚴實實,用麻繩捆得結結實實的大包裹。

李赫也停下了手里的動作。

他轉過身,看著那個包裹,一直古井無波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

他快步走了過去。

“我就是李赫。”

郵遞員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把他跟廠里傳聞的那個“瘋子”對上了號,把手里的包裹遞了過去。

李赫伸手一接,胳膊猛地往下一沉。

好重。

“這兒,簽個字。”

郵遞員遞過來一個本子和一支磨禿了的鉛筆。

李赫簽下自己的名字,郵遞員撕下回執,跨上自行車,又“叮鈴鈴”地走了。

車間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赫懷里那個大包裹上。

“師傅,這……這是啥玩意兒?”

劉明站了起來,湊了過來,臉上帶著一絲好奇。

張遠也停止了用扳手敲地,伸長了脖子。

楊衛東掐滅了煙頭,也走了過來,他同樣想知道,在這個節骨眼上,誰會從省城給李赫寄來這么一個沉甸甸的東西。

李赫抱著包裹,走到那張相對干凈的工作臺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下。

他沒有急著拆。

他先是用袖子,仔仔細細地擦了擦手上的油污。

然后,他才伸手,一圈,一圈,解開那捆得結結實實的麻繩。

麻繩解開,是牛皮紙。

他沿著縫隙,用指甲劃開封口的膠帶,一層,一層,地剝開。

動作很慢,很穩。

仿佛里面裝著的不是什么物件,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易碎的希望。

最先露出來的,是幾本厚厚的硬殼書,上面印著一行行看不懂的,鬼畫符一樣的字母。

“這……這寫的啥啊?外國字吧?”張遠瞪大了眼睛。

楊衛東湊近了看,他認得幾個字母,臉色微微一變。

“德文。”

“《粉末冶金與特種陶瓷》……”他念出了封面上那一行相對小一點的,像是副標題的英文。

這幾個字,讓在場的人心里都是一震。

李赫把那幾本厚重的德文期刊放在一邊,繼續從包裹里往外拿東西。

第二個拿出來的,是一個用油紙層層包裹,只有巴掌大小的小包。

包得很仔細,很嚴密。

李赫把它放在桌上,像拆解精密儀器一樣,一層一層地揭開油紙。

油紙剝開,里面是一個小小的玻璃瓶。

瓶子里,裝著半瓶灰白色的,看起來毫不起眼的粉末。

瓶身上,貼著一張小小的白色標簽。

標簽上,是一行用鋼筆寫得清秀工整的字。

高純度α-Si3N4。

楊衛東看不懂那串化學式,但他看到“高純度”三個字,呼吸就不自覺地屏住了。

李赫拿起那個小瓶子,輕輕晃了晃。

瓶子里的粉末,細密,均勻。

五十克。

這可能是此時此刻,整個中國,純度最高的實驗級氮化硅粉末。

現在就這么靜靜地躺在他的手心。

他握著瓶子的手,微微收緊。

包裹里,還有東西。

是一沓厚厚的手稿。

稿紙是省城大學統一發放的那種稿紙,帶著橫格。

上面,寫滿了字。

字跡很清秀,很工整,每一個字都透著一股認真和專注。

李赫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是蘇婉卿的筆跡。

他翻開第一頁。

《熱等靜壓燒結氮化硅的工藝要點(譯文)》。

他繼續往下翻。

一頁,兩頁,三頁……

厚厚的一沓,全是翻譯。

這些天她又找了幾本有關陶瓷材料的德文期刊,將所有跟氮化硅燒結有關的核心章節,全部翻譯了出來。

那些復雜的專業術語,那些精密的工藝參數,在她筆下,變成了一個個清晰流暢的方塊字。

可以想象,在省城那間小小的屋子里,一個姑娘,伏在燈下,守著一本厚厚的德英詞典,一個詞一個詞地查,一句話一句話地啃。

這需要多少時間。

需要多少心血。

李赫的手指,在那一行行清秀的字跡上,輕輕滑過。

指尖傳來的,是筆墨在紙上留下的,極其輕微的凹痕。

還有一絲,仿佛跨越了時空和距離的,淡淡的墨香。

他胸口那股被王科長、被錢衛國、被這冰冷的現實壓得快要窒息的沉悶,被這股暖意,悄無聲息地融化開了一個角。

在稿紙的最上面,還夾著一封信。

信封上,寫著“李赫同志親啟”。

他抽出信紙。

信紙上,還是那熟悉的筆跡。

“李赫同志:”

“見字如面。不知你那邊一切是否順利。我把這些資料寄給你,希望能對你有些幫助。”

“我把其中關于氮化硅燒結的部分,請教了我的導師,一起翻譯了出來,若有疏漏,還望指正。”

“另外,包裹里那瓶氮化硅粉末,是我拜托我的導師,托了他在BJ鋼鐵研究總院的關系,才輾轉弄到的實驗樣品,一共五十克。老師說,這是目前國內能找到的,純度最高的材料了。希望它能成為你手中那顆‘陶瓷軸承’的起點。”

“你提出的陶瓷軸承方案,我跟導師認真探討過。他說,這個想法很大膽,理論上是可行的,但工藝難度極高,尤其是熱等靜壓設備,是最大的難關。”

“他說,敢在八十年代的中國,在一個地方小廠里,挑戰這個課題的人,要么是瘋子,要么是天才。”

信寫到這里,空了一行。

最后,依舊是那句熟悉的話。

“我們都相信你。”

落款,是蘇婉卿。

李赫捏著那張薄薄的信紙,久久沒有說話。

車間里很安靜。

張遠和劉明兩個徒弟,雖然看不懂信上寫了什么,但他們看得懂李赫的表情。

他們看到,自己這個一向沉穩得有些冷漠的師傅,眼眶,好像有點紅。

他們也看到,李赫那只因為常年接觸機油而顯得有些粗糙的手,正極其珍視地,輕輕撫摸著那封信。

那是一種,捧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的姿態。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兩個年輕人的心里涌動。

他們忽然明白了。

他們的師傅,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有人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著他,相信著他。

楊衛東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沒有出聲打擾。

他只是默默地又從口袋里摸出煙盒,抽出一根,卻沒有點燃,只是夾在手指間。

他看著那個叫蘇婉卿的姑娘寫下的那句“要么是瘋子,要么是天才”。

他把煙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嘴角,緩緩向上翹起一個弧度。

他楊衛東,賭的,就是一個天才。

李赫小心翼翼地把信紙疊好,重新放回信封,貼身收進了自己上衣的口袋里。

那個位置,緊貼著他的胸口。

然后,他拿起桌上那瓶珍貴的,灰白色的粉末。

理論有了。

資料有了。

最核心的材料,也有了。

虛無縹緲的目標,在這一刻,變得觸手可及。

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這五十克粉末,承載的東西,太重了。

他的視線,緩緩從手中的玻璃瓶上移開,穿過車間里昏暗的空氣,最終,落在了遠處那臺沉默的,銹跡斑斑的鋼鐵巨獸上。

那臺被王科長判了死刑的,五百噸水壓機。

萬事俱備。

可那把最關鍵的,能劈開混沌的巨斧,卻被鎖死了。

壓力表。

安全閥。

這個死結,該怎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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