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和劉明兩人都愣住了。

李赫不再理會他們的茫然，直接下達了命令。

“劉明，去把那幾個報廢的電爐子也拆了，把里面發黑的電阻絲都取出來，注意別弄斷了。”

“張遠，去找幾把鐵鍬和兩個鐵桶來。我們去鍋爐房后面。”

兩個徒弟面面相覷，腦子完全跟不上李赫的思路。

但李赫身上那股沉穩的氣場，讓他們下意識地選擇了服從。

他們開始行動。

七號車間里，再次響起了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和金屬摩擦聲。

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

“聽說了嗎？李赫那小子在七號車間撿垃圾呢！”

“物資科不給東西，他想用廢銅爛鐵造爐子，真是異想天開！”

“哈哈，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樣來。”

午后，幾個閑著沒事的老師傅，叼著煙卷，溜達著晃到了七號車間的門口，伸著脖子往里看。

他們看到的，是一副讓他們無法理解的場面。

李赫正指揮著兩個徒弟，像是在進行某種奇怪的儀式。

一堆從鍋爐房后面挖來的黏土，被平鋪在地上。

旁邊，是幾桶篩過的石英砂。

最奇怪的，是另一個桶里裝著的灰黑色粉末。

一個老師傅認出來了。

“那不是鍋爐底下的灰嗎？刮下來刷墻都嫌臟的東西！”

李赫沒理會門口的議論。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黏土，一把石英砂，又抓了一把鍋爐灰，放在手心里。

“按照三比一比零點五的比例，加水，攪拌均勻。”

他把手里的混合物給兩個徒弟看。

兩個年輕人照做了。

他們用鐵鍬把三種東西混合在一起，加水，然后用腳踩，用手和，像是在和面。

很快，一堆看起來黏糊糊，灰不溜丟的“土法耐火泥”就配制好了。

“用這個，把爐膛的縫隙全部補上。”李赫下令。

門口看熱鬧的師傅們，已經有人忍不住笑出了聲。

用泥巴糊爐子？

這跟鄉下砌土灶有什么區別？

這要是能燒出高精密陶瓷，那他們家燒飯的鍋都能煉出鋼來。

李赫對那些嘲笑充耳不聞。

他自己則走向了另一邊。

那里擺著一個從垃圾堆里拖出來的報廢配電箱。

他打開銹蝕的箱門，里面的場景讓跟過來的張遠倒吸一口涼氣。

線頭亂成一團，繼電器和接觸器的外殼上全是灰塵和蜘蛛網。

李赫卻像是看到了寶藏。

他的手指在那些布滿灰塵的元件上快速掠過。

“這個接觸器線圈是好的。”

“這個熱繼電器還能用。”

“這個……從舊儀表上拆下來的雙金屬片溫控器，也能派上用場。”

他一邊說，一邊用螺絲刀和鉗子，飛快地把這些還能用的零件拆卸下來。

他的動作熟練得不像一個十九歲的學徒工，倒像個跟這些東西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師傅。

一整天，七號車間都叮當作響。

李赫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那種對機械結構和電路原理信手拈來的從容和絕對的專業，讓張遠和劉明看得目瞪口呆。

他們心中的懷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變成了某種近乎崇拜的情緒。

他們不再問為什么，李赫讓干什么，他們就干什么。

傍晚時分，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身材微胖的中年人，背著手，慢悠悠地晃了過來。

是電工班的班長，全廠技術最好的電工老師傅，張海。

他也是來看笑話的。

“喲，聽說這兒在造飛船呢，我老張過來開開眼！”

張海一進門，就扯著嗓子喊道，語氣里滿是調侃。

車間里沒人理他。

他的視線很快被車間中央的景象吸引了。

那個破爛的土爐子，爐膛已經被灰黑色的耐火泥修補得嚴嚴實實。

幾根從舊電爐上拆下來的高電阻合金絲，被巧妙地固定在爐膛內壁。

而李赫，正蹲在地上，用拆下來的各種舊繼電器和接觸器，連接著一個匪夷所思的電路。

張海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作為廠里第一電工，他一眼就看出了不對勁。

那套接線方法，他從未見過。

雜亂，卻又遵循著某種他無法理解的邏輯。

他忍不住走了過去，蹲在李赫旁邊。

“小伙子，你這是瞎接吧？”

他指著一個接觸器。

“你把溫控器的常閉觸點串聯到接觸器的線圈回路里，這是想干嘛？溫度一到就斷電？”

“可你又用另一個繼電器的常開觸點并聯了它，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張海找到了一個他認為的“破綻”，語氣里又帶上了一絲優越感。

李赫終于抬起了頭，看了他一眼。

“張師傅，如果我只用溫控器直接控制，電流會直接燒掉溫控器的觸點，溫度波動也會很大。”

“我用這套繼電器組合，是做了一個簡單的邏輯控制。”

“溫度到了，溫控器斷開，接觸器失電，停止加熱。溫度下降，溫控器閉合，但接觸器不會馬上得電，需要等另一個延時繼電器動作，這就給爐膛一個溫度緩沖的時間。”

“這樣，就能把溫度波動控制在一個很小的范圍里。”

李赫的解釋，清晰，簡單，卻又蘊含著一套完整的自動控制思想。

張海臉上的表情，從譏諷，到錯愕，再到震驚。

他呆呆地看著地上那套用垃圾拼湊起來的控制系統。

這……這已經不是簡單的開關電路了。

這是一種簡陋，卻又無比巧妙的閉環反饋控制系統！

他自己也修過帶溫控的設備，但從來沒想過，可以用這種方式，用這些廢品，實現如此精妙的控制！

這個年輕人，到底是什么來頭？

張海的態度瞬間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他指著另一處接線，語氣已經帶上了請教的意味。

“那……那你這里用一個小變壓器給控制回路單獨供電，是為了……”

“抗干擾，也為了操作安全。”

李赫頭也不回地答道，手上飛快地接著最后一根線。

張海徹底不說話了。

他看著李赫的眼神，已經完全變了。

那是一種同行見到更高層次的大師時，才會有的敬畏。

天色徹底黑了下來。

李赫接好最后一根線，站起身，拍了拍手。

“合閘。”

劉明緊張地跑到總電源開關旁，咽了口唾沫，用力將電閘推了上去。

“嗡——”

一陣沉悶的電流聲響起。

經過改造的土爐子，發出了輕微的運行聲。

三個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著爐口。

幾秒鐘后，爐膛內壁上，那幾根灰黑色的電阻絲，開始慢慢地，透出一絲暗紅。

紅色越來越亮，從暗紅，到櫻桃紅，再到刺眼的橘紅色。

一股灼熱的干空氣，從爐口撲面而來。

成了！

張遠和劉明激動得差點跳起來。

張海卻猛地想起了什么，轉身就往外跑。

幾分鐘后，他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手里拿著一個長桿的，帶著表盤的儀器。

是廠里唯一的一臺寶貝，光學高溫計，也就是老師傅們口中的“測溫槍”。

他小心翼翼地舉起測溫槍，將鏡頭對準爐膛內那片耀眼的橘紅。

他扶了扶眼鏡，死死盯著表盤上的指針。

指針，正在一個驚人的速度下，向上攀升。

四百度……五百度……六百度……

張海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七百度……七百五十度……

指針越過了他平時維修電爐時所能達到的最高溫區，還在堅定不移地向上爬。

他的手，開始微微發抖。

張遠和劉明也湊了過來，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個不斷攀升的指針。

最后，指針終于緩緩停下。

張海倒吸一口涼氣，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變得尖利，甚至有些變調。

“天哪！”

“這……這溫度快上八百度了！還在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