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度！

這個數字從張海干澀的喉嚨里擠出來，每一個音節都發著顫。

他那雙常年跟電線、儀表打交道的手，此刻正死死抓著那臺廠里當寶貝供著的進口光學高溫計，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慘白。

爐膛內，那幾根從廢舊電爐上拆下來的電阻絲，已經被燒成了刺眼的橘紅色。

一股灼熱的空氣從爐口涌出，帶著泥土被燒透的干燥氣息，撲在每個人的臉上。

張遠和劉明兩個年輕人，已經完全忘了呼吸。

他們瞪圓了眼睛，死死盯著高溫計表盤上那根緩慢而堅定向上移動的指針。

八百五十度。

九百度。

一千度！

指針越過了一個他們從未敢想象的關口！

廠里最好的熱處理爐，在老師傅們最精心的操作下，極限溫度也就在九百五十度上下徘徊，溫度還忽高忽低，稍不留神就會燒壞工件。

可眼前這個用泥巴、廢鐵、垃圾堆里的舊零件拼湊起來的怪物，不僅輕松突破了一千度，指針的移動沒有絲毫的遲滯！

張海的嘴唇哆嗦著，他想說點什么，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他引以為傲幾十年的電工技術，在這臺簡陋到可笑的設備面前，被碾得粉碎。

他之前對李赫接線方式的質疑，此刻變成了臉上火辣辣的灼痛。

那不是瞎接。

那是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更高層次的邏輯。

終于，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指針的攀升速度開始放緩。

它在一千二百度的刻度線附近，極其輕微地來回擺動了幾下，最終穩穩地停住了。

成了！

爐子成了！

而且溫度穩定在了一千二百攝氏度！

“嗡——”

一聲輕微的繼電器吸合聲響起。

爐膛內的橘紅色光芒，極其細微地暗淡了一絲。

幾秒鐘后，又一聲輕響，光芒再次恢復到剛才的亮度。

那個用廢品拼湊起來的簡易溫控系統，正在以一種超乎想象的精度，自動維持著爐膛內的高溫。

“我的天……”

張海喃喃自語，手一松，那臺寶貝高溫計差點掉在地上。

“李……李工……”

張遠和劉明同時轉向李赫，那神情已經不是崇拜，而是一種看待神明的敬畏。

李赫的臉上依然沒什么表情，只是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走到爐前，感受著那股灼人的熱浪，一直緊繃的神經，終于松弛了一點。

成了。

萬里長征，總算邁出了第一步。

張海再也待不住了。

他把高溫計塞到劉明懷里，嘴里喊著“我去看看總閘”，轉身就沖出了七號車間的鐵門，那速度，不像個五十多歲的老師傅，倒像個被火燒了屁股的兔子。

他沒有去總閘。

他一路狂奔，沖進了離得最近的三車間。

“一千二！一千二百度！”

他一邊跑一邊喊，因為激動，聲音都變了調。

正在車床上忙活的工人們，紛紛停下了手里的活，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張師傅，嘛一千二啊？”

“老張這是中邪了？”

張海跑到車間中央，扶著一臺機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七號車間！那個土爐子！燒到一千二百度了！穩住了！”

整個車間，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

剛才還轟鳴的機器聲，聊天的說笑聲，全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幾十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張海，臉上是同一種表情。

呆滯。

這個消息，瞬間引爆了整個紅星機械廠。

它比任何流言蜚語的傳播速度都快，也比任何官方廣播都更具沖擊力。

因為說出這句話的，是全廠技術最好的電工老師傅，張海。

一個最看重事實，從不說半句假話的老技術員。

食堂里，正在抱怨伙食的工人放下了筷子。

家屬院里，正在閑聊的家屬停止了交談。

之前那些嘲笑李赫撿垃圾、玩泥巴的聲音，被這一個冰冷而滾燙的數字，堵得嚴嚴實實。

廠長辦公室。

楊衛東正就著一杯涼透了的濃茶，處理著桌上一份份關于“陶瓷軸承項目”造成不良影響的報告。

他的眼眶深陷，布滿了血絲。

這兩天，他承受的壓力，比過去一年都多。

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秘書小王連門都忘了敲，一臉通紅地沖了進來。

“廠長！”

楊衛東眉頭一皺，正要呵斥。

“七號車間的爐子……成了！張海師傅親口說的，溫度穩定在一千二百度！”

楊衛東捏著鋼筆的手，猛地一僵。

他緩緩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秘書，像是在確認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他沒有說話，猛地站起身，椅子被他帶得向后翻倒，發出一聲巨響。

他大步流星地沖出辦公室，向著七號車間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下意識地讓開了路。

他們看到，楊廠長那原本有些佝僂的背，挺得筆直。

當楊衛東推開七號車間那扇沉重的鐵門時，一股熱浪撲面而來。

他一眼就看到了車間中央那座正在發出橘紅色光芒的土爐。

他看到了爐子旁邊，那個被兩個徒弟簇擁著的，滿身油污卻站得筆直的年輕人。

他還看到了劉明手里那臺高溫計上，那根紋絲不動的指針。

楊衛東的腳步停住了。

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眼眶，毫無征兆地紅了。

這兩天壓在他心頭的那座大山，那些來自上級的指責，同行的看戲，下屬的質疑，在這一刻，被這爐膛里通紅的火光，燒得煙消云散。

他沒有賭錯。

他真的沒有賭錯！

……

與此同時，副廠長錢衛國的辦公室里。

“砰！”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

一個嶄新的白瓷茶杯，被他狠狠地摔在水泥地上，四分五裂。

滾燙的茶水和茶葉末濺了一地。

錢衛國的臉色，比地上的碎瓷片還要難看。

他的親信，車間主任劉全，正站在辦公桌前，戰戰兢兢地匯報著剛剛聽到的消息。

“……千真萬確，張海那個老東西在全廠嚷嚷，現在半個廠的人都跑去看熱鬧了。”

錢衛國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他怎么也想不通。

一堆垃圾。

一堆從廢料堆里刨出來的垃圾！

怎么可能？

他精心策劃的第一刀，讓物資科卡住所有材料，本以為能讓李赫在全廠面前碰個頭破血流，知難而退。

結果，對方竟然用這種方式，狠狠地給了他一記耳光。

這記耳光，打得他頭暈眼花。

七號車間里。

楊衛東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李赫的肩膀，什么話都沒說，但那手上的力道，傳遞過來的是千言萬語。

李赫看著激動得有些失態的廠長，又看了看旁邊那兩個已經快要手舞足蹈的徒弟，他知道，必須給他們降降溫了。

“楊廠長，這只是第一步。”

他的聲音不大，卻讓周圍瞬間安靜下來。

“一千二百度，連燒結氧化鋁陶瓷都勉強，根本達不到燒結氮化硅所需要的溫度。”

他指著那通紅的爐膛。

“而且，我們沒有真空環境，也沒有氣壓，根本無法完成‘熱等靜壓’這個核心工藝。”

“熱等靜壓？”

楊衛東和周圍幾個聞訊趕來的技術員，都愣住了。

這又是一個他們聞所未聞的名詞。

李赫的視線掃過眾人，平靜地宣布了自己的下一個目標。

“下一步，我們要對這座爐子進行第二次改造。”

“我要在這里，造一個我們自己的‘土法熱等靜壓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