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號車間的鐵門在身后“吱嘎”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所有的議論和視線。

門內，是一個被遺忘的世界。

“要造陶瓷軸承，第一步，就是改造這座爐子。”

他指著那座黑洞洞的土爐。

“它現在只能燒磚，我們要讓它能燒出高精密陶瓷。”

張遠和劉明兩個徒弟湊了過來，臉上帶著一絲被李赫的行動感染而生出的好奇。

“怎么改？”

李赫撿起一根鐵條，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畫了起來。

“首先，爐膛要重新修補，密封性必須保證。需要耐火水泥。”

“其次，要能精確升溫。原有的煤炭加熱肯定不行，熱量不均勻。我們需要電加熱，要用到鎳鉻電阻絲。”

“最后，也是最關鍵的，溫度控制。沒有熱電偶，沒有溫控表，燒出來的就是一堆廢品。”

他每說一樣，兩個徒弟的臉色就白一分。

這些東西，在八十年代的內地小廠，每一樣都是精貴物資。

李赫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和一支筆。

他刷刷點點，很快列出了一張清單。

清單很簡單，只有三樣東西：耐火水泥二十公斤，0.5毫米規格鎳鉻電阻絲五十米，還有一套最簡易的指針式溫度控制器。

他把清單遞給張遠。

“小張，你拿著這個，去一趟物資科。”

“就說是我說的，七號車間項目領用。”

張遠接過那張薄薄的紙條，感覺手心沉甸甸的。

他看著李赫平靜的臉，用力點了點頭。

“好嘞，李工，我馬上去！”

他轉身跑出車間，腳步里帶著一絲被委以重任的興奮。

劉明看著張遠的背影，有些羨慕，也有些擔心。

“李工，物資科那邊……好說話嗎？”

李赫沒說話，只是走到那堆被他們清理到角落的廢舊變壓器旁邊，蹲下身，開始研究上面的銘牌和接線。

……

紅星廠的物資科，設在一棟兩層小紅樓的一樓。

科長叫孫建國，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白襯衫的領口扣得緊緊的，胳膊上還戴著一副藍布袖套。

他的辦公室里，一塵不染，文件分門別類地碼放得整整齊齊。

桌上的搪瓷茶缸里，泡著從自己家帶來的茉莉花茶，整個屋子都飄著一股淡淡的茶香。

張遠捏著那張申請單，站在孫建國辦公桌前，心里有些打鼓。

“孫科長……”

孫建國抬起眼皮，扶了扶自己的黑框眼鏡，在那身沾滿灰塵的工裝上掃了一下。

“什么事？”

“我是七號車間的，李工讓我來領點材料。”

張遠把那張寫著字的紙條，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

孫建國接過來，只掃了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

“七號車間？”

他的語氣里帶著明顯的疑問。

“那個車間不是早就封了嗎？”

“是……是楊廠長特批的，給李工做……做新項目用的。”

張遠的聲音越來越小。

“新項目？”

孫建國把申請單往桌上一扔，身體向后靠在椅子上，雙手抱在胸前。

“就是那個要在全省面前丟人現眼的‘陶瓷軸承’項目？”

他的話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像小石頭一樣，砸在張遠心上。

辦公室里其他幾個辦事員，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朝這邊看了過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看熱鬧的表情。

張遠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從臉頰一直紅到脖子根。

“孫科長，我們……”

“你不用說了。”

孫建國擺了擺手，打斷了他。

“小同志，我不管你們廠長是怎么批的，也不管那個李工是怎么想的。”

“我只知道，我這里是物資科，廠里每一顆螺絲釘，每一兩水泥，從我這里出去，都得有計劃，有章程。”

他拿起桌上的一本厚厚的臺賬，用手指敲了敲。

“廠里這個季度的生產任務很緊張，所有材料都要優先保障一線車間。你們那個項目，計劃報上來了嗎？分管生產的錢副廠長簽字了嗎？”

張遠被他問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哪里知道什么計劃，什么簽字。

“沒有吧？”

孫建國冷笑了一聲。

“沒計劃，沒簽字，就想來領東西？廠里的資源，是拿來搞生產的，不是給某些人拿去瞎胡鬧，打水漂玩的。”

“你回去告訴那個李工，想領材料，可以。”

“按規矩來，把申請報告打上來，一級一級地簽字審批。錢副廠長那里要是批了，我二話不說，你們要什么我給什么。”

誰都知道，錢衛國副廠長，跟楊衛東廠長不對付。

更何況，錢衛國在競標會上，就差指著李赫的鼻子罵他胡鬧了。

讓他簽字，比登天還難。

這分明就是刁難。

“可是，孫科長，我們那邊等著急用……”

張遠還想再爭取一下。

“急用？”

孫建國站了起來，走到張遠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他。

“小伙子，我看你也是個機靈人，怎么跟著瘋子一起犯糊涂？”

“你還真信那套鬼話？陶瓷做軸承？你怎么不說用泥巴造大炮呢？”

“別浪費時間了，也別在這里妨礙我們工作。回去。”

說完，他不再看張遠一眼，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茶缸，慢悠悠地喝起了茶。

周圍的辦事員發出幾聲壓抑不住的嗤笑。

張遠站在原地，手腳冰涼。

那些嘲笑的目光如針，讓他覺得心中非常難受。

他感覺自己就像個小丑。

他捏緊了手里那張被退回來的申請單，紙張的邊緣都快被他攥爛了。

他轉身，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物資科的辦公室。

當張遠失魂落魄地回到七號車間時，劉明正滿懷期待地迎上來。

“怎么樣，小張？領到了嗎？”

張遠搖了搖頭，把那張皺巴巴的申請單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一個廢舊的鐵箱子上，抱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劉明撿起那張紙，看到上面什么章都沒有，瞬間就明白了。

他剛剛被李赫和打掃衛生的辛苦點燃起來的那點熱情，像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

“沒……沒給？”

他喃喃自語。

車間里，李赫已經把一臺報廢的小型變壓器拆開了，正用鉗子小心翼翼地從里面抽出細細的銅線。

他聽到了門口的動靜，也看到了張遠的反應。

但他什么都沒說，手里的動作也沒停。

劉明看著默不作聲的李赫，又看看垂頭喪氣的張遠，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連最基礎的水泥和電爐絲都拿不到。

這還怎么干？

這根本就是個笑話。

全廠人都在等著看這個笑話。

他挪到張遠身邊，壓低了聲音。

“小張……要不……咱們還是跟楊廠長說說，算了吧。”

“這根本干不成的。”

“再跟著耗下去，咱們倆也得成全廠的笑柄。”

張遠抬起頭，眼睛紅紅的。

他動搖了。

兩個年輕人絕望的眼神，都投向了那個在廢料堆里忙碌的背影。

他們等著李赫發火，或者放棄。

李赫終于停下了手里的活。

他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臉上沒有一點生氣或者失望的表情。

他平靜地看著兩個徒弟。

然后，他指著腳下那堆被他拆開的報廢變壓器，又指了指墻角堆著的一堆破碎的耐火磚。

“誰說我們沒有材料？”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這里遍地都是寶貝。”

“只是你們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