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46.朱允烙回到工作,第兩封罪己詔,但對婉榮的愛,拉不回的。
- 我是朱允烙,朱標的遺憾未來彌補
- 我是朱允烙
- 15507字
- 2025-08-27 00:51:36
樂賢二十四年冬天十二月十九日,辰時的鐘聲剛過三響,宣政殿的銅環被小太監輕輕叩了兩下,殿外的禁軍聞聲整齊地后撤半步,玄色甲胄蹭過青石板,發出細碎卻肅穆的響動。朱允烙扶著李公公的胳膊,一步一步踏上丹陛,七十多歲的人,每走一級臺階都要頓一頓,月白常服的下擺掃過臺階邊緣的雕花,像片被風牽住的云。
殿內早已候滿了文武百官,于謙領著內閣大臣站在最前,夏原吉、張輔、吳中等人緊隨其后,連久在南京打理孝陵事宜的禮部侍郎都趕了回來。見皇帝進來,眾人剛要躬身行禮,卻被朱允烙抬手攔住:“免了吧,都坐著說,朕也累得慌。”
李公公趕緊搬來鋪著厚錦墊的龍椅,朱允烙坐下時,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這把椅子還是文治年間他剛當太子時,江婉榮讓人改的,特意加了個可拆的腰靠,如今那處的錦緞都磨得發亮。
“先說正事。”朱允烙清了清嗓子,聲音還帶著點晨起的沙啞,卻比三個月前清明了太多,“戶部先報,沈至那本《天下商事總冊》,如今編到哪一步了?”
夏原吉往前挪了半步,手里捧著個藍布封皮的冊子:“回陛下,總冊已編完南直隸、浙江、福建三地,共收錄商戶七萬三千余家,只是……”他頓了頓,眼角瞟了眼站在后排的幾個地方布政使,“蘇州、松江兩地的商戶名冊,當地知府以‘商戶流動過頻’為由,遲遲未繳,還說……還說工商稅若按總冊征收,恐引發民變。”
“民變?”朱允烙挑了挑眉,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去年蘇州府報上來的商稅,還不及織戶繳的絲稅零頭,是商戶流動得連稅都流沒了,還是某些人怕稅繳多了,自己口袋里的油水少了?”
這話一出,殿內瞬間靜了,蘇州布政使周顯趕緊跪下來:“陛下明察!臣等絕非克扣,實在是近年江南水患,商戶多有遷徙,若強行按舊冊征收,恐傷民生啊!”
“水患?”朱允烙冷笑一聲,轉頭看向于謙,“于謙,上月你派去江南查水患的御史,回來怎么說的?”
于謙躬身道:“回陛下,御史趙安奏報,蘇州去年的水患已于秋收前平定,官府撥的賑災銀也已發放到位,當地商戶不僅未遷徙,反而新增織機作坊兩百余處,只是多掛靠在士紳名下,逃避商稅罷了。”
周顯的臉瞬間白了,頭埋得更低:“臣……臣失察!”
“失察?”朱允烙的聲音沉了下來,“是眼瞎!”他頓了頓,又緩和了語氣,“罷了,朕知道江南士紳盤根錯節,你不好辦。傳旨,讓沈至帶著總冊去蘇州,會同紀司的人,逐戶核查,凡掛靠士紳名下的商戶,限期一月自行申報,過了期,連士紳帶商戶一起查!”
夏原吉趕緊應下:“臣這就去傳旨。”
“再說說邊軍的事。”朱允烙轉向張輔,“北境的軍餉,上個月是不是又遲發了?”
張輔往前一步,鎧甲碰撞的聲音格外清晰:“回陛下,大同、宣府兩地軍餉遲了十日,戶部說是工商稅的銀子還沒調過來,只能先從太倉挪了部分糧米應急,可冬日天寒,糧米運到邊境時,已有三成凍壞了。”
朱文塵站在戶部官員身后,聽到這話趕緊出列:“父皇,是兒臣的錯。工商稅的銀子雖已入庫,但各地藩王的歲祿也到了撥付時候,太倉存銀本就緊張,兒臣沒算好調度,才誤了軍餉。”
“不是你的錯。”朱允烙搖搖頭,“是朕的主意,讓工商稅先優先賑災,倒把邊軍忘了。”他看向夏原吉,“從明日起,工商稅入庫后,先撥三成給兵部,專供邊軍,藩王歲祿往后延半個月,誰要是敢鬧,讓他來見朕。”
夏原吉躬身應道:“臣遵旨。”張輔也松了口氣,邊疆將士的冷暖,最是讓這位老將軍掛心。
第三個事,是孝陵衛的安置。于謙剛提了句“李浩已帶著孝陵衛返回南京,只是沿途州縣對孝陵衛的糧草供應多有推諉”,朱允烙就皺了眉:“朕不是賞了他們金鑲玉腰牌,見官大三級嗎?怎么還敢推諉?”
“回陛下,”于謙苦笑,“地方官說,腰牌是陛下賞的,可糧草需走戶部勘合,他們沒接到戶部文書,不敢擅自供應。”
“又是規矩。”朱允烙嘆了口氣,“傳旨給戶部,給孝陵衛立個專項勘合,凡孝陵衛出京執行公務,沿途州縣憑腰牌即可供應糧草,事后再補文書。另外,南京孝陵衛的營房年久失修,讓工部撥些銀子,盡快修繕,別讓太祖爺的親兵住漏風的房子。”
工部尚書趙俊趕緊應下:“臣明日就派工部郎中去南京督辦。”
第四個事,是地方“議政點”的糾紛。御史張震奏報,河南開封的議政點被當地豪強把持,百姓提的意見全被壓下,甚至有百姓因舉報豪強貪腐,被誣陷偷盜,關在了縣衙大牢里。
“議政點是朕讓設的,是給百姓說話的地方,如今倒成了豪強的遮羞布。”朱允烙的手指又開始敲扶手,“讓紀律司去人,太子,這事你親自盯著,把開封的縣令先革職拿問,查清楚他跟豪強的勾結,該判的判,該抄家的抄家,別讓百姓覺得朕設的議政點是擺設。”
朱文坡躬身應道:“兒臣遵旨,明日就帶紀律司的人去河南。”
最后一個事,是緬甸、越南滅國后屬地的治理。兵部尚書張輔奏請,在兩地設立宣慰司,派流官治理,同時從內地遷百姓去屯墾,以穩固邊疆。
“流官可以,但遷民這事要緩一緩。”朱允烙想了想,“打完多少年了,咋這兩地還不安穩,先讓當地土司暫吧,等明年春耕后,再從山東、山西等地遷無地的百姓過去,給他們免三年賦稅,這樣才有人愿意去,一群人不知道先提這事,現在才說...”
張輔點頭:“陛下考慮周全,臣這就調整方案。”
五個事說完,已近午時,殿外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朱允烙的白發上,泛著淡淡的金輝。他扶著椅子扶手,慢慢站起身,咳嗽了兩聲,李公公趕緊遞上帕子,卻被他推開。
“諸位卿家,”朱允烙的聲音突然變了,不再是處理朝政時的沉穩,反而帶著點沙啞的疲憊,“朕有幾句話,要跟大家說。”
于謙心里“咯噔”一下,直覺不對勁,剛要開口,卻見朱允烙從袖中掏出一份明黃的圣旨,展開時,宣紙上的墨字還帶著點新印的痕跡——顯然是臨時寫的,根本不在早朝規劃之內。
“朕以菲德,嗣承大統,至今二十有四了。”朱允烙的聲音在宣政殿里回蕩,百官們漸漸收起了松弛的神色,紛紛站直身子,連剛才還跪著的周顯都忘了起身,“在位以來,朕常思太祖爺創業之艱,祖父文治之勤,不敢有絲毫懈怠,然近歲以來,朕昏聵糊涂,有負列祖列宗,有負天下百姓,今日特下此詔,以謝罪天下。”
“陛下!”于謙大驚失色,趕緊往前邁了一步,“陛下春秋雖高,卻仍心系江山,何來謝罪之說?此詔……”
“于謙,聽朕說完。”朱允烙打斷他,目光掃過殿內的文武百官,“其一,三月前皇后崩逝,朕悲痛過度,閉宮不出,將江山社稷拋諸腦后,致使朝政停滯,邊軍餉銀遲發,地方吏治廢弛,此乃朕之過,朕愧為君父!”
他頓了頓,聲音又低了幾分:“其二,朕推行律法改革,設議政點、編商事總冊,本為利民,卻未能察覺地方官員陽奉陰違,豪強勾結官吏,致使良法不行,百姓怨聲載道,此乃朕之過,朕愧為天子!”
朱允烙的聲音低一分,到最后,幾乎帶著點哽咽。殿內的百官早已跪了下來,于謙帶頭,額頭緊緊貼著冰涼的金磚地,連大氣都不敢喘——誰也沒想到,這位在位三十年、平定過叛亂、滅過兩國的皇帝,會第二次下罪己詔。
“朕聞,天子有罪,罪在萬方,當以死謝罪,然朕若死,江山無主,百姓無依。”朱允烙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圣旨上,突然從袖中又掏出一把剪刀——那是江婉榮生前用來修剪衣服線頭的小銀剪,剪尖還刻著朵小小的梅花,是當年文治年間,他親手送給江婉榮的生辰禮。
“古有‘刑不上大夫’,今有朕‘剪發代首’。”朱允烙舉起剪刀,對著自己的花白頭發“咔嚓”就是一剪,一縷頭發落在圣旨上,像朵凋零的棉絮,“此發,代朕之頭,以謝天下!”
百官們嚇得魂飛魄散,于謙更是連滾帶爬地往前挪了兩步:“陛下不可!陛下乃萬乘之尊,豈能自毀儀容?臣等愿代陛下受過!”
“不必。”朱允烙將剪下的頭發小心翼翼地裹在圣旨里,用紅繩系緊,然后遞給站在旁邊的刑部尚書吳中,“吳尚書,你持此詔,即刻前往德勝門,當著百姓的面宣讀,宣讀完畢,將這縷頭發撒出去,讓天下人知道,朕的罪,與百姓同在。”
吳中雙手接過圣旨,那明黃的綢緞上還帶著皇帝的體溫,裹著頭發的地方微微凸起,像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他手上。他躬身道:“臣……臣遵旨。”
“都起來吧。”朱允烙看著還跪在地上的百官,聲音緩和了些,“朕下此詔,不是要博同情,是要告訴大家,朕雖老,卻還沒糊涂,知道自己錯在哪。往后的日子,朕會盡力彌補,也望諸位卿家,與太子同心同德,共守這大明江山。”
百官們這才敢起身,低著頭,沒人敢看皇帝的頭發——剛才那一剪,右邊的頭發短了一大截,露出了花白的頭皮,顯得格外狼狽,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淬了火的鋼。
朱允烙又咳嗽了幾聲,扶著李公公的胳膊,慢慢往殿外走。走到門口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宣政殿里的百官,又看了看殿外的陽光,突然笑了:“于謙,明日早朝,還請按時來,朕……還能再撐些日子。”
于謙躬身應道:“臣遵旨。”看著皇帝蹣跚的背影,這位歷經三朝的老臣,眼眶突然紅了——這天下,哪有什么天生的明君,不過是有人揣著一顆愧疚的心,拼了老命想把江山守好罷了。
德勝門的城樓下,早已圍滿了百姓。吳中捧著圣旨站在高臺上,身后跟著刑部的官吏,旁邊還有錦衣衛維持秩序。午時的太陽正毒,百姓們卻沒人敢動,都踮著腳往高臺上看,議論紛紛。
“聽說今日有圣旨要宣讀,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前幾日孝陵衛的人剛走,莫不是又要打仗了?”
“別瞎說,陛下剛復朝,定是有好消息。”
吳中點了點頭,示意錦衣衛安靜,然后展開圣旨,用洪亮的聲音念了起來。從皇帝閉宮的愧疚,到地方吏治的失誤,再到剪發代首的決心,每一句話都清晰地傳到百姓耳朵里。
剛開始,百姓們還竊竊私語,可聽著聽著,就沒人說話了。有老人聽到“閉宮不出,致邊軍餉銀遲發”時,悄悄抹了把眼淚——他家兒子就在大同當兵,上個月寫信來說,糧米凍壞了,只能摻著樹皮吃。
等念到“剪發代首”時,吳中將裹著頭發的圣旨舉起來,解開紅繩,將那縷花白的頭發撒向人群。風一吹,頭發飄落在百姓面前,有人伸手接住,看著那細軟的白發,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陛下圣明啊!”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緊接著,城樓下的百姓全都跪了下來,黑壓壓的一片,齊聲喊道:“陛下圣明!大明萬年!”
吳中站在高臺上,看著這場景,突然想起剛才在宣政殿里,皇帝遞給他圣旨時的眼神——那眼神里沒有愧疚的怯懦,只有一種“敢作敢當”的坦蕩。他心里嘆了口氣,躬身將圣旨收好,對著百姓們道:“陛下已立誓,往后必躬親朝政,還望諸位百姓,與朝廷同心,共護大明!”
百姓們又喊了幾聲“陛下圣明”,才慢慢散去。有個賣糖葫蘆的老漢,撿起地上的一縷頭發,小心翼翼地包在油紙里,嘴里念叨著:“這是陛下的頭發啊,陛下心里裝著咱們百姓,咱們也得好好過日子,不辜負陛下。”
夕陽西下時,吳中回到宮里復命。宣政殿里已經空了,只有李公公在收拾案上的茶杯。“吳尚書,陛下在長樂宮呢,剛喝了碗蓮子羹,正對著皇后娘娘的畫像發呆。”
吳中點點頭,往長樂宮走去。遠遠就看見長樂宮的廊下,朱允烙披著件披風,手里拿著那把小銀剪,輕輕摩挲著剪尖的梅花。聽到腳步聲,他回頭看了一眼,笑了:“都宣讀了?百姓們……沒罵朕吧?”
“百姓們都跪迎圣旨,說陛下圣明。”吳中躬身道,“臣已將頭發撒出去,有百姓撿起來珍藏,說要代代相傳,記住陛下的恩情。”
“恩情談不上,不過是朕該做的。”朱允烙嘆了口氣,將剪刀揣回袖中,“你回去吧,明日還要處理河南議政點的事,辛苦了。”
吳中躬身退下,走到宮門口時,回頭望了一眼。長樂宮的燈已經亮了,皇帝的身影映在窗紙上,手里拿著什么東西,像是在繡活兒——仔細一想,才想起皇后娘娘生前最喜歡繡梅花,陛下手里拿的,許是皇后沒繡完的帕子吧。
夜風輕輕吹過宮墻,帶著點涼意。朱允烙坐在窗前,手里拿著江婉榮沒繡完的帕子,針腳歪歪扭扭的,是她病重時繡的。他想起剛才在宣政殿里下罪己詔時的心情,沒有害怕,只有一種解脫——原來承認自己的錯,比硬撐著當“完美的皇帝”,要輕松得多。
“婉榮,”他對著畫像輕聲說,“朕今日又做了件傻事,不過百姓們沒怪朕,你也不會怪朕吧?”
畫像上的江婉榮,還是文治年間的模樣,穿著粉色的宮裝,笑著看他。朱允烙伸出手,輕輕碰了碰畫像,指尖冰涼。“等朕把江山交穩了,就去找你,到時候,再給你賠罪。”
殿外的香爐里,沉香還在裊裊地燒,混著月光,落在皇帝的白發上,像一層薄薄的霜。長樂宮的夜,終于不再是三個月前的死寂,而是有了點活氣,像極了江婉榮還在時,那些平靜又溫暖的夜晚。
吳中走后,長樂宮的沉香還在慢悠悠地飄,殿門沒關嚴,夜風裹著點月光溜進來,落在江婉榮的畫像上,把她袖口繡的那枝墨梅照得格外清楚。朱允烙還坐在窗前的軟椅上,手里捏著那方沒繡完的帕子——針腳歪歪扭扭的,是江婉榮樂賢二十二年冬天繡的,當時她咳得厲害,繡兩針就得歇一歇,最后剩個梅枝的尖兒沒繡完,如今帕角都泛了點黃。
“再給朕續點茶。”他頭沒抬,聲音輕得像陣風,李公公趕緊應著,拎著銅壺過來,熱水注進玉杯時,泛起的熱氣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擾了殿里的靜。
剛續上茶,殿外就傳來小太監細聲細氣的通報:“啟稟陛下,賢妃娘娘、沈妃娘娘,還有……各位小主來請安了。”
朱允烙捏著帕子的手頓了頓,沒說話,只是目光往畫像上挪了挪——江婉榮以前總說,后宮請安最是熱鬧,她懶得應付,常拉著他躲在偏殿吃點心。如今她不在了,這些人倒來得勤了。
“讓她們進來吧。”他終于開口,聲音里沒什么情緒,李公公趕緊出去傳話。
最先進來的是賢妃和沈妃,后面跟著七八個位分低的妃嬪,一個個穿著簇新的宮裝,頭上簪著珠花,走路時珠翠叮當響,卻沒一個敢抬頭。賢妃是老三朱文寺的生母,沈妃則生了老五朱文型、老六朱文堡——那對雙胞胎是樂賢十六年十一月生的,如今剛滿八歲,正是黏人的年紀,今日沒帶過來,許是怕孩子吵鬧擾了圣心。
“臣妾(嬪妾)參見陛下,陛下圣安。”賢妃和沈妃往前站了半步,規規矩矩地屈膝,沈妃的聲音比平時更柔,許是記掛著宮里的兩個兒子。
朱允烙沒看她們,手指在帕子的針腳上劃著:“免禮。”
倆妃嬪僵在原地,互相遞了個眼神——誰都知道皇帝這三個月閉宮,心里裝的全是皇后,如今雖復朝,可剛下了罪己詔,又剪了頭發,心情定是不好。賢妃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開口:“陛下近日操勞朝政,還請保重龍體,臣妾燉了些銀耳羹,是文寺那孩子說父皇愛吃甜的,特意讓御膳房多加了冰糖……”
“不必了。”朱允烙終于抬了抬眼,目光掃過她們,卻沒在任何人臉上停留,“朕這里有蓮子羹,是太子讓人燉的,文寺有心了,讓他好好在書房念書,別總記掛這些。”
沈妃趕緊接話:“陛下,文型和文堡今日還在宮里背《論語》,說等背會了,想給父皇背一段呢……”
“改日吧。”朱允烙的聲音冷了點,“朕今日累了,你們也回去吧,管好孩子們的功課,就是幫朕了。”
賢妃和沈妃的臉瞬間紅了,低著頭不敢再說話——提孩子本是想拉近距離,卻忘了如今在皇帝心里,再好的孩子,也抵不過皇后的一絲念想。后面的小主們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喘,李公公趕緊打圓場:“各位娘娘,陛下剛歇下沒多久,要不……改日再來請安?”
賢妃順著臺階下:“是,臣妾等告退。”說著就領著一群人往后退,走到殿門口時,沈妃還不忘回頭瞟了一眼——皇帝又低頭盯著那方帕子了,連個余光都沒給她們,心里不由得嘆:若皇后還在,陛下哪會這般冷淡?
她們剛走沒半盞茶的功夫,殿外又傳來通報,這次的聲音更謹慎:“啟稟陛下,柳皇貴妃娘娘帶著……文城皇子、文圣皇子、文坍皇子來請安了。”
朱允烙捏著帕子的手猛地一緊,指節泛了白。柳貴妃,江婉榮最疼的嫡親妹妹,當年他還是太子的時候,江婉榮親自把她選進宮做太子嬪,說“我妹妹性子軟,有我在,定不讓她受委屈”。后來江婉榮當了皇后,又力主封她為貴妃,連帶著她生的三個兒子都多了體面——庶出長子朱文城、次子朱文圣是樂賢十五年十二月的雙胞胎,如今九歲,已進書房跟著先生念書;幼子朱文坍是樂賢十六年九月生的,比兩個哥哥小近一歲,性子也更活潑些。
可如今,這份“體面”在他眼里,卻像根刺——每次看見柳貴妃,他就想起江婉榮當初笑著說“妹妹跟我最親”的模樣,可眼前的人,終究不是江婉榮。
“讓她進來。”他的聲音沉了些,李公公趕緊出去,心里卻替柳貴妃捏了把汗——剛才賢妃她們還好,這位可是皇后的親妹妹,帶著三個皇子來,若皇帝給冷臉,更不好收場。
柳貴妃進來的時候,穿著一身石青色的宮裝,頭上只簪了支赤金點翠的簪子,沒戴太多珠飾,顯得素凈些。她身后跟著三個兒子:朱文城和朱文圣穿著一樣的寶藍色袍子,手牽手站著,九歲的孩子已懂些規矩,緊張得攥著衣角,卻沒敢亂動;最小的朱文坍穿著粉色袍子,比兩個哥哥矮小半頭,眼神好奇地往殿里瞟,被朱文城悄悄拽了拽袖子,才趕緊低下頭,小聲嘀咕:“哥,母后畫像在那兒……”
“臣妾參見陛下,陛下圣安。”柳貴妃屈膝行禮,動作比賢妃她們更標準,聲音也柔得很,“臣妾聽說陛下今日回了宣政殿,還處置了不少事,特意帶孩子們來給陛下請安——文城和文圣今日在書房寫了《千字文》,文坍也認全了三十個生字,想給陛下磕個頭,沾沾陛下的福氣。”
說著,她就示意三個兒子跪下,朱文城和朱文圣趕緊“撲通”跪下,動作整齊——畢竟是雙胞胎,連跪的姿勢都一樣;朱文坍反應慢了點,也跟著哥哥們跪好,奶聲奶氣地喊:“兒臣參見父皇,父皇圣安。”
朱允烙終于抬起頭,目光先落在兩個雙胞胎兒子身上——樂賢十五年冬天,江婉榮還在世,當時柳貴妃生產,她還親自去探望,回來跟他說“妹妹生了兩個胖小子,眉眼像極了妹妹小時候”。如今九年過去,孩子們長開了,眉眼間倒有了點朱家的影子,可他一想起江婉榮當時的笑容,心里就像被揪了一下。
“起來吧。”他的聲音沒什么起伏,既沒叫平身,也沒說免禮,柳貴妃愣了一下,還是趕緊扶著三個兒子站起來,朱文坍沒站穩,晃了一下,差點撞到朱文圣,引得柳貴妃趕緊扶住他,小聲叮囑:“慢點,跟你兩個哥哥學,穩重點。”
“陛下,”柳貴妃定了定神,又開口,“臣妾今日燉了些燕窩,是江南新貢的,據說補身子最好——文城說父皇前幾日剪了頭發,怕父皇著涼,特意讓臣妾多放了些桂圓,暖身子……”
“不用。”朱允烙的目光又挪回畫像上,“太子送的蓮子羹還沒喝完,文城有心了,讓他好好練字,別總記掛朕的身子。”
柳貴妃的臉白了白——她特意提文城的心意,就是想借孩子的話拉近距離,可皇帝還是油鹽不進。旁邊的朱文圣見母親為難,小聲開口:“父皇,兒臣……兒臣今日寫的字,先生說有進步,想給父皇看看……”
朱允烙瞥了他一眼,那孩子跟朱文城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只是眼神更怯些,此刻被他一看,趕緊低下頭,手也縮了回去。“不用看了。”朱允烙說,“好好跟著先生念書,明年進國子監,別像你二哥朱文堂那樣莽撞,就是對朕最好的孝順。”
朱文圣趕緊點頭:“兒臣記住了,兒臣一定好好念書。”
最小的朱文坍年紀小,沒聽懂父皇的話,只是盯著畫像上的江婉榮,小聲問:“父皇,母后……母后怎么不笑呀?我記得以前母后抱我的時候,總笑的……”
這話一出,殿里瞬間靜了,柳貴妃的臉“唰”地紅了——樂賢十六年她生朱文坍時,江婉榮還在,可如今皇后不在了,孩子這話無疑是戳皇帝的心窩子。她趕緊捂住朱文坍的嘴:“不許胡說!那是皇后娘娘的畫像,快給皇后娘娘磕頭!”
朱文坍被嚇了一跳,剛要哭,朱允烙卻開口了:“別嚇他,孩子不懂事。”他的目光落在朱文坍身上——這孩子是樂賢十六年九月生的,比江婉榮走的時間還早六年,記不清皇后的模樣也正常,可那句“母后總笑”,還是讓他想起江婉榮抱著孩子時的溫柔模樣,心里軟了一下,可轉瞬又硬了回去——再像,也不是婉榮的孩子。
“陛下,是臣妾管教不嚴,讓孩子沖撞了皇后娘娘,還請陛下恕罪。”柳貴妃趕緊跪下,三個兒子也跟著跪下來,朱文坍嚇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小聲喊:“父皇,兒臣錯了……兒臣再也不敢了……”
朱允烙看著他們跪在地上,心里卻沒什么波瀾,只是覺得累——他不想見任何人,不想聽任何話,只想跟婉榮的畫像待一會兒,哪怕只是對著畫像說說話,怎么就這么難?
“起來吧。”他揮了揮手,“朕沒怪他,只是……你們也別在這兒待著了,朕累了,想歇歇。”
柳貴妃還想再說點什么,比如提提樂賢十五年她生雙胞胎時,姐姐熬夜守在產房外的事,或者說姐姐以前總帶著文城他們去御花園放風箏,可看著皇帝冷淡的眼神,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知道,今天說什么都沒用,皇帝的心,全在那幅畫像上,全在那個已經走了三個月的姐姐身上。
“是,臣妾告退,陛下保重龍體。”她扶著三個兒子站起來,朱文坍還在小聲抽噎,朱文城趕緊牽著弟弟的手,跟著母親往外走。走到殿門口時,柳貴妃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皇帝已經轉過身,背對著他們,正對著畫像說話,聲音很輕,像是在說“婉榮,文坍還記著你笑的樣子”,那背影,透著說不出的孤單,讓她鼻子一酸,趕緊領著孩子離開。
柳貴妃一行人走后,長樂宮又恢復了安靜,只剩下沉香的味道和窗外的風聲。朱允烙轉過身,重新坐回軟椅上,目光落在畫像上,手指輕輕拂過畫像上江婉榮的袖口——樂賢十五年冬天,她就是穿著這件粉色宮裝去看柳貴妃的雙胞胎,回來跟他說“妹妹的孩子真可愛,等咱們的孩子長大了,也讓他們一起玩”。
可如今,他們的孩子文坡、文堂、文塵都已長大,柳貴妃的孩子也漸漸長開,只有婉榮,永遠停留在了樂賢二十三年的雪夜。
“婉榮,”他輕聲說,拿起那把小銀剪——白天剪頭發的那把,剪尖的梅花還亮著,是當年他親手給她挑的,說“你繡梅花,用這把剪子剪線頭,正好配”,“今天文坍問你怎么不笑,你聽見了嗎?你以前總說這孩子性子活,將來定是個開朗的,沒說錯……”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從三個庶子的近況,說到樂賢十五年冬天的雪,再說到當年江婉榮為柳貴妃準備的月子禮,像以前無數個夜晚那樣,什么都跟她說。李公公在殿外站著,聽見里面的聲音,悄悄抹了把眼淚——陛下記著每個孩子的出生年月,記著皇后當年的每一句話,不是不疼孩子,只是這份疼,永遠比不過對皇后的念想。
夜越來越深,長樂宮的燈還亮著,朱允烙坐在窗前,手里拿著那方沒繡完的帕子,對著畫像,把白天沒說的話都說了一遍。月光落在他的白發上,落在畫像上,落在那把刻著梅花的小銀剪上,安靜得像一場不會醒的夢——夢里,江婉榮還在,正笑著跟他說“陛下,文城他們又來鬧著要放風箏了”,而他,還能笑著應一句“好,朕陪你們一起去”。
夜里寒得能把唾沫凍成冰碴。長樂宮的炭盆燒得旺,可朱允烙還是覺得冷——江婉榮走后的第一個冬天,連炭火都帶著股涼勁兒。他坐在窗邊的軟椅上,手里攥著半塊江婉榮生前愛吃的芝麻糖,糖早硬了,硌得手心發疼,卻舍不得扔。
“婉榮,”他對著墻上的畫像輕聲說,畫像里的江婉榮穿著石青色宮裝,是樂賢二十年封后時畫的,嘴角還帶著笑,“今兒是二十了,再過十天就是年了。以前這時候,你總在這兒剪窗花,說要給遵銳他們貼滿東宮,如今……這宮里靜得能聽見炭響。”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來,一片片飄在窗紙上,像極了江婉榮剪的碎玉窗花。朱允烙站起身,把芝麻糖揣進懷里,又從袖中摸出張明黃紙——是傍晚在燈下寫的圣旨,墨汁干了,邊角被他攥得發皺,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卻每個筆畫都透著決絕。
“李公公。”他喊了一聲,守在殿外的李公公趕緊進來,手里還抱著件貂皮披風,“陛下,這夜里雪大,您要去哪兒?可得多穿點,別凍著。”
“去宗人府。”朱允烙接過披風,自己系著帶子,手指總往懷里摸,像是怕那半塊芝麻糖掉了,“不用擺儀仗,就備頂暖轎,找兩個穩當的轎夫,別驚動旁人。”
李公公心里“咯噔”一下——宗人府管的是宗室名冊、后宮份例,陛下這時候去,準沒尋常事。可他不敢多問,只趕緊應著:“哎,臣這就去備,暖轎里多墊兩床棉褥子,再帶個手爐。”
暖轎停在長樂宮后門時,雪下得更密了,燈籠光里全是飛舞的雪片。朱允烙彎腰進轎,轎里果然暖,棉褥子鋪得厚,手爐揣在懷里,可他還是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以前去宗人府,江婉榮總陪著他,轎里會帶壺熱奶茶,說“陛下胃寒,喝口暖身子”。
如今,奶茶沒了,人也沒了。
宗人府在皇城西北角,離后宮遠,平日里除了月初核份例、月底對賬,鮮少有人來。今夜值班的是主事周顯宗,四十出頭,熬了十五年才混上主事,此刻正趴在案上打盹,手里還攥著本沒核完的《后宮冬季份例冊》——白天跟戶部對了一下午的炭敬賬,算得眼冒金星,這會兒腦袋一點一點的,嘴里還嘟囔著“賢妃宮里炭二十斤,沈妃十八斤,柳貴妃……”
“咚、咚、咚”,轎夫把轎子停在宗人府大門外,李公公上前敲門,聲音壓得低,卻足夠把周顯宗驚醒。他揉著眼睛抬頭,看見轎簾上繡的暗龍紋,嚇得手一抖,《后宮冬季份例冊》“啪”地掉在地上,書頁里夾的算盤珠子滾了一地。
“是……是陛下的轎駕?”周顯宗連鞋都沒穿好,趿著棉鞋就往外跑,剛到門口就“撲通”跪下,膝蓋磕在結冰的青石板上,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卻不敢喊疼,“臣周顯宗,參見陛下!陛下深夜冒雪駕臨,臣有失遠迎,罪該萬死!”
“起來吧。”朱允烙從轎子里走出來,月白常服沾了點雪,頭發還是上個月剪得參差不齊的模樣,鬢角的白頭發在雪光里格外顯眼,“找個能說話的地方,朕有旨要下。”
周顯宗趕緊爬起來,連滾帶爬地領著人往里走,把朱允烙請進值房。值房里的炭盆早涼了,桌上堆著一堆冊子,角落里放著個沒吃完的菜包,是晚飯剩下的,凍得硬邦邦的。周顯宗手忙腳亂地收拾:“陛下您坐,臣這就給您點炭盆,再去御膳房要碗熱湯……”
“不用。”朱允烙沒坐,就站在案前,從袖里掏出那道明黃圣旨,“你不用忙,就把這道旨登記入冊,明日天亮前,發去后宮各院。”
周顯宗趕緊雙手接過圣旨,展開時,指尖都在抖。宣紙上的字是皇帝親筆寫的,筆鋒有些顫,卻力透紙背,每個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后江氏崩逝半載,朕心日夕難安。后宮諸人,久居宮闈,今朕念及爾等思鄉之情,亦欲還宮宇清靜,特頒此詔:自今日起,封宮停院,凡后宮妃嬪,盡數遣返原籍。
其一,位分在‘妃’以下者(含才人、美人、答應),各賞遣散銀百兩、冬布三十匹、棉絮五斤,地方官府需按其品階撥給田宅一處,若原籍無親、無家可歸者,由地方工部撥款建造宅院,務必安置妥當;
其二,位分在‘妃’及以上者,年俸祿按原額之五十支給,非逢三時:一為正月初一過年,二為太祖高皇帝祭日四月二十四、世祖高皇帝祭日三月初九、太祖母孝慈高皇后馬氏祭日八月初十、世祖皇后常氏祭日十二月初五,不得擅自返京;返京僅限祭掃皇陵,事畢當日即歸鄉,不得逗留;
其三,各妃嬪離宮前,可帶走私人物品,后宮公用器物一律不得私攜,宗人府需派專人清點登記,若有私拿者,以偷盜皇物論罪。
欽此。
樂賢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御筆”
周顯宗越念越慌,念到“盡數遣返原籍”時,聲音都變調了——這可不是小事!后宮妃嬪算上柳貴妃她們,總共三十七人,除了三位有子嗣的妃嬪,剩下三十四人里,有十二人是江南士族之女,八人是功臣之后,還有十四人是各地選來的秀女,這要是全遣回去,豈不是要捅馬蜂窩?
“陛下,這……這太急了!”周顯宗壯著膽子抬頭,手里的圣旨都在抖,“您看啊,這會兒都十二月二十了,離年就十天,江南那邊還好,云南、廣西的妃嬪,路上得走一個多月,這時候遣返,路上雪大,要是凍著、病著,或是出了意外,臣……臣可擔不起啊!”
朱允烙沒看他,只是盯著案上的《后宮冬季份例冊》,封面上還貼著張黃紙條,是江婉榮生前批的“柳貴妃宮里的手爐,換個新銅膽,舊的漏炭”。他伸手把紙條撕下來,疊好放進懷里,聲音冷淡淡的:“擔不起也得擔。婉榮在這兒待著,嫌吵。”
周顯宗愣了——陛下這是……是因為皇后娘娘,才要遣散后宮?可這也太沖動了!他還想再勸,抬頭卻看見朱允烙已經轉身往門口走,李公公趕緊跟上,披風的下擺掃過地上的算盤珠子,發出“嘩啦”的響。
“陛下,這旨還沒登記入冊呢!”周顯宗追出去,手里還攥著圣旨,雪片落在他的脖子里,涼得他一哆嗦,“而且宗人府得稟明宗人令和左宗正,才能發下去啊!您忘了?宗人府的規矩,凡涉及后宮、宗室的旨意,得兩位主官畫押才行!”
朱允烙腳步沒停,只回頭說了句:“朕不管規矩,明日天亮前,這旨必須到各宮。要是宗人令、左宗正問,就讓他們來見朕。”說完,就鉆進了暖轎,轎簾“唰”地落下,擋住了周顯宗還想說的話。
轎夫抬起轎子,慢慢往長樂宮方向走,雪地里留下兩道深深的轎轍。周顯宗站在宗人府門口,手里攥著那道明黃圣旨,風卷著雪片往他領子里灌,凍得他牙齒打顫。他心里清楚,這事他絕對擔不起,必須趕緊上報!
宗人府的主官有兩位:宗人令秦王朱志??,左宗正粵王朱文奎。按規矩,得先稟宗人令。周顯宗趕緊跑回值房,找了張紙,借著油燈的光寫起信來——他的字不好,寫得歪歪扭扭,可每個字都透著急:
“秦王殿下臺鑒:樂賢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夜三更,陛下冒雪駕臨宗人府,頒御筆圣旨,令后宮妃嬪盡數遣返原籍,妃以下給遣散費、田宅,妃以上減俸祿、限返京。事體重大,臣不敢擅專,懇請殿下速歸京定奪!另,陜西蝗災剛過,賑災糧款恐需殿下統籌,然此事關乎后宮穩定、皇室體面,萬望殿下優先考量!”
寫完,他找了個心腹驛卒,塞給人家二兩銀子:“快,連夜騎馬去西安,把信親手交給秦王殿下,就說……就說北京這邊天要塌了,讓殿下趕緊回來!”
驛卒領了命,揣著信就往外跑,馬蹄聲在雪夜里格外響,很快就消失在巷口。可周顯宗心里還是沒底——西安離北京有一千二百里,就算驛卒日夜兼程,也得四五天才能到,秦王收到信,再安排回京,沒十天半個月根本趕不過來。而且他也知道,秦王最近是真忙——陜西上個月鬧蝗災,把冬小麥啃得精光,秦王正忙著跟戶部協調賑災糧,還得盯著地方官發糧,哪有時間來北京管后宮的事?
“不行,得找左宗正!”周顯宗拍了下大腿,左宗正粵王朱文奎,是前粵王朱允炆的世子,去年剛襲爵,如今在廣東就藩,雖說也是遠,但廣東離北京比西安近,而且朱文奎是皇帝的侄子,說話或許能聽進去。
他又趕緊寫了封信,內容跟給秦王的差不多,只是多提了句“陛下因皇后娘娘崩逝,心緒不寧,舉措或有偏頗,懇請左宗正速修書回京,勸陛下收回成命”。這次找的是宗人府專管宗室書信的驛卒,走的是“加急驛道”,能比去西安的快兩天。驛卒臨走前,周顯宗還特意叮囑:“到了廣東,直接去粵王府,要是見不著左宗正,就把信交給王府長史,讓他立刻呈上去!”
信都送出去了,可周顯宗還是坐不住——等左宗正回信,少說也得七八天,陛下讓明日天亮前發旨,這期間要是出了亂子,他這個主事就得掉腦袋!他在值房里轉來轉去,腳邊的算盤珠子被踢得滾來滾去,突然想起個人——內閣首輔于謙!
于首輔是陛下最信任的近臣,白天在宣政殿,陛下還跟他商量北境軍餉的事,而且于首輔向來能勸動陛下,當年樂賢十二年太子朱文坡犯錯,還是于首輔勸陛下從輕發落的!要是于首輔能去勸勸陛下,說不定能收回成命!
周顯宗不敢耽擱,趕緊換了身厚棉襖,揣著圣旨的副本,頂著雪就往外跑。值房的小吏見他慌慌張張的,還問:“大人,這么晚了您去哪兒啊?”
“去于府!”周顯宗頭也不回地喊,“天要塌了,晚了就來不及了!”
此時已經是十二月二十一凌晨一點多,街上靜得沒個人影,只有打更的老卒提著燈籠走過,梆子聲“梆、梆”響,“寒冬臘月,小心火燭”的吆喝聲在巷子里回蕩,很快就被風雪蓋住。周顯宗騎著馬,雪粒子打在臉上,疼得他睜不開眼,可他不敢慢——于謙府在城東,離宗人府有三里地,再慢,說不定陛下就把旨發下去了。
于謙府里的燈還亮著——白天處理完北境軍餉的事,晚上又跟兵部尚書張輔核了邊防的冊子,剛想歇會兒,就聽見門房來報:“老爺,宗人府的周主事來了,說有十萬火急的事要見您。”
于謙皺了皺眉,披了件狐皮大衣就往外走——周顯宗是個謹慎的人,不是天大的事,絕不會深夜上門。剛到客廳,就看見周顯宗滿頭大汗地跑進來,棉襖上全是雪,臉凍得通紅,手里還攥著張紙:“于大人,您快看看!陛下……陛下深夜去宗人府頒了旨,要把后宮妃嬪全遣散了!”
于謙接過紙,就著油燈的光一看,瞳孔瞬間收縮——遣散后宮?還是盡數遣返原籍?這可不是小事!先不說那些江南士族和功臣會不會不滿,單說“封宮停院”,傳出去百姓還以為陛下要斷了皇室血脈,到時候流言蜚語滿天飛,朝堂還怎么穩?
“你說陛下是何時去的宗人府?旨上寫的是何日?”于謙的聲音很沉,手指捏著紙的邊角,都快捏破了——紙上的日期是十二月二十,御筆簽名清清楚楚,絕不是假的。
“回大人,是昨夜三更天,陛下就帶了李公公,坐暖轎去的,扔下旨就走了,臣攔都攔不住!”周顯宗急得直跺腳,雪水從棉襖上滴下來,在地上積了一小灘,“臣已經報了秦王和粵王,可秦王在西安忙賑災,粵王在廣東剛襲爵,都趕不過來,只能來找您了!于大人,您快去勸勸陛下,這旨要是發下去,江南士族得鬧翻天,功臣們也得寒心啊!”
于謙沒說話,腦子里飛快地轉著——陛下這是因為皇后崩逝,傷心過度,才做出這種沖動的事。前天剛下了罪己詔,剪了頭發,這會兒又來這么一出,要是不攔住,后果不堪設想。他抬手看了看沙漏,已經是凌晨一點半了,再晚,陛下說不定就睡熟了。
“走,去御書房!”于謙抓起桌上的帽子,就往外走,連鞋都沒來得及換,還是家里的棉便鞋,“周主事,你先回宗人府,把那道旨壓下來,別往外發,就說……就說需要內閣會同宗人府商議細則,暫緩執行!要是后宮有人來問,就說旨還在核,讓她們等著!”
周顯宗趕緊點頭:“哎,臣這就去!于大人,您可一定要勸住陛下啊!”
于謙沒應聲,坐著轎子就往皇宮方向趕。此時雪下得更大了,轎簾縫隙里鉆進來的風,凍得他臉發麻。他坐在轎里,心里急得像火燒——陛下要是鐵了心要遣散后宮,誰勸都沒用,可這事關系到大明的根基,他必須得試試。
御書房的燈還亮著——李公公回來后,知道陛下沒歇,特意讓人把燈點得亮些,還溫了壺熱黃酒放在案上。朱允烙坐在案前,手里拿著江婉榮生前用的小銀剪,正在剪一張紅紙——想剪個梅花窗花,可手總抖,剪壞了好幾張,桌上堆了一堆碎紅紙。
“陛下,于首輔求見。”小太監在門口稟報,聲音輕得像蚊子叫。
朱允烙手一頓,小銀剪落在紙上,把剛剪好的半朵梅花剪壞了。他沒抬頭,只是把紅紙揉成一團,扔進紙簍:“說朕睡了。”
小太監剛要應聲,就聽見御書房門外傳來于謙的聲音:“陛下,臣于謙有要事啟奏,關乎后宮穩定、皇室體面,懇請陛下見臣一面!若陛下不見,臣便跪在此地,直到陛下愿聽臣一言!”
朱允烙皺了皺眉,沒說話,只是拿起另一張紅紙,重新剪起來。李公公站在旁邊,看著陛下的動作,又聽著門外于謙的聲音,急得直搓手——于首輔是個認死理的,當年為了北境邊防,能在宮門外跪三天三夜,今兒這事,怕是要跪到天亮。
果然,門外的于謙見沒人應,干脆“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雪地里立刻陷下去一個坑。他的聲音透過風雪傳進來,帶著點沙啞,卻格外清晰:“陛下!遣散后宮妃嬪之事,萬萬不可!妃嬪之中,有江南沈家、宋家之女,有開國功臣徐達、常遇春的后人,若盡數遣返,沈家、宋家在江南掌著半數漕運,徐、常兩家的后人在軍中任職,他們若不滿,漕運恐停,軍心恐亂啊!”
御書房里靜得能聽見燭火“噼啪”的響聲。朱允烙剪壞了第三張紅紙,終于放下小銀剪,端起桌上的熱黃酒,喝了一口——酒是溫的,可他覺得心里還是涼。
“陛下!”于謙還在外面跪著,膝蓋已經陷進雪里,棉褲濕透了,寒氣順著褲腿往上爬,凍得他骨頭都疼,“臣知道陛下思念皇后娘娘,可皇后娘娘生前賢德,若知陛下因她遣散后宮,斷不會同意!皇后娘娘曾對臣說,‘后宮是皇室的家,妃嬪是家人,需好好待之’,陛下豈能因一己之私,棄家人、失人心?”
李公公實在忍不住,小聲勸道:“陛下,于首輔都跪了快一刻鐘了,雪這么大,再跪下去,怕是要凍出病來。于首輔是國之柱石,要是病了,朝堂可就亂了……”
朱允烙沒理他,只是走到窗邊,撩開一點窗紗——外面黑乎乎的,只有宮燈的光映著于謙的影子,他跪在雪地里,脊梁挺得筆直,像根不會彎的竹子。朱允烙想起文治年間,于謙還是個御史,就敢當著父親朱標的面,直言彈劾戶部尚書,如今當了首輔,還是這副犟脾氣。
“朕睡了。”朱允烙放下窗紗,聲音透過窗紙傳出去,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淡,“于首輔有什么事,明日早朝再說。”
于謙還想再勸,卻聽見御書房里傳來“咚”的一聲,像是皇帝躺在龍榻上的聲音,接著就是李公公的小聲叮囑:“陛下,您慢些躺,龍榻上墊了絨毯……”
于謙心里一沉——陛下這是裝睡啊!可他不能走,要是今日不攔住,明日旨一發,就再也挽回不了了。他跪在雪地里,雪花落在他的頭發上、肩膀上,很快就積了一層,像個雪人。
“陛下!”他又喊了一聲,聲音已經有些發顫,不是因為怕,是因為冷,“臣知道陛下沒睡!臣懇請陛下想想太祖爺創業之艱,想想世祖爺文治之勤!太祖爺定下后宮制度,是為了皇室延續、朝堂穩定,陛下豈能因思念皇后,就廢了祖制?”
御書房里沒動靜。于謙咬了咬牙,繼續說:“陛下要是覺得后宮吵鬧,臣可請旨讓妃嬪們少去長樂宮請安,要是覺得后宮人多,可裁減份例,不必盡數遣返啊!那些妃嬪里,有不少是十幾歲就入宮的,老家早就沒了親人,遣回去無依無靠,陛下忍心嗎?”
雪還在下,于謙的膝蓋已經沒了知覺,可他還是沒起來。他知道,陛下心里苦,可再苦,也不能拿大明的根基開玩笑。
御書房里,朱允烙靠在龍榻上,眼睛閉著,可耳朵卻沒閑著——于謙的每句話,他都聽見了。他不是不知道遣散后宮的后果,可他就是受不了這宮里的熱鬧,受不了看見那些妃嬪,就想起江婉榮。
“陛下,于首輔凍得都快說不出話了……”李公公又勸,“要不,您就見他一面,哪怕聽他說兩句也行啊。”
朱允烙沒睜眼,只是擺了擺手:“讓他跪吧,等他跪累了,自然就走了。”
李公公嘆了口氣,沒再說話。御書房里又恢復了安靜,只有燭火的聲音,和窗外隱約傳來的于謙的咳嗽聲。
雪下了一整夜,于謙就在御書房門外跪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時候,雪終于停了,東方泛起一點魚肚白,照在雪地里,亮得刺眼。于謙的棉褲已經凍成了冰殼,膝蓋以下全沒了知覺,可他還是沒起來,只是低著頭,嘴里還在小聲念叨:“陛下……收回成命……”
御書房里,朱允烙早就醒了,他坐在案前,看著窗外的雪,手里攥著那半塊芝麻糖,糖已經凍得像塊石頭。他知道于謙還在外面跪著,可他不敢出去——他怕自己一看見于謙凍得發抖的樣子,就會心軟,就會對不起婉榮。
“李公公,”他終于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去給于首輔送件披風,再端碗熱姜湯,就說……就說明日早朝,朕會議這件事。”
李公公趕緊應著,拿著披風、端著姜湯就往外跑。他走到于謙身邊,把披風披在他身上,又把姜湯遞過去:“于大人,快喝口熱的暖暖身子,陛下說了,明日早朝會議這事。”
于謙接過姜湯,雙手都在抖,喝了一口,熱湯順著喉嚨往下滑,暖得他眼淚都快下來了。他對著御書房的方向磕了個頭:“臣……謝陛下!”
此時,東方的太陽已經升了起來,金色的陽光灑在雪地里,映得整個皇宮都亮堂堂的。于謙慢慢站起來,膝蓋疼得鉆心,可他心里卻松了口氣——至少,陛下愿意議這件事了,還有挽回的余地。
御書房里,朱允烙看著窗外的陽光,手里的芝麻糖終于化了一點,甜絲絲的,像江婉榮以前喂他吃的那樣。他輕聲說:“婉榮,對不起,朕還是……沒能守住咱們的清靜。”
畫像里的江婉榮,依舊笑著,像是在說:“陛下,江山為重,別總想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