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知其言,不知其意,便是死的。”
江然轉過身,嘴角掛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我且問你。”
“為政之道,何為本?”
林軒幾乎是脫口而出,將自幼苦讀的圣賢之言化為己念:“教化萬民,以德服人。”
“錯。”
輕飄飄的一個字,狠狠砸在林軒的心上,他甚至有些薄怒,正欲反駁。
江然搖了搖手指。
“是吃飯。”
“什么?”林軒一愣,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如此粗鄙、如此……市井的詞,怎能與高妙的為政之道相提并論?
他腹中準備好的一系列引經據典的宏大論述,瞬間被這兩個字堵得啞口無言。
江然沒有理會他的錯愕,繼續說道:“讓天下百姓,都有飯吃,能吃飽飯。這,才是根本。”
“你所說的教化、道德,固然重要。但你想想,一個饑腸轆轆、為明天吃食發愁的人,你跟他談仁義禮智信,他聽得進去嗎?一個連妻兒都養不活的父親,你讓他遵紀守法,他會不會為了一個饅頭鋌而走險?”
“倉稟不實,則不知禮節;衣食不足,則不知榮辱。一味空談仁義道德,卻不知倉稟豐實,不知物價漲跌如何影響民生,那樣的官,不是昏官,就是酷吏!”
江然的每一句話,都像一道驚雷,在林軒的腦海中炸響。
他所構筑的那個由經典和道理堆砌而成的、高懸于云端的理想殿堂,在吃飯這兩個最樸素的字眼前,轟然崩塌。
“吃飯……”他喃喃自語,臉色由錯愕轉為蒼白。
他想起了史書中易子而食的慘劇,想起了流民四起的動亂,想起了赴京趕考途中,路邊那些面黃肌瘦、眼神麻木的百姓……過去,他只將這些視為亂世的注腳,是德行教化未能普及的惡果。
而此刻,他才如醍醐灌頂般驚覺——那些慘劇的根源,不是因為百姓不懂道德,而是因為他們沒有飯吃!
自己寒窗苦讀十余載,滿腹經綸,自詡為國為民,卻連這最淺顯、最根本的道理都未曾看透。
他所謂的“以德服人”,是多么的虛無縹緲,多么的何不食肉糜!
一股巨大的羞愧感和挫敗感淹沒了他,讓他遍體生寒,呆立當場。
這些話,他聞所未聞,卻又覺得字字珠璣,振聾發聵。
江然看著他,又悠悠念了一句。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林兄,你覺得此句如何?”
林軒細細品味,那開闊的意境,雄渾的氣魄,瞬間讓他沉醉其中。
為政之道,詩詞歌賦。這位世子爺,是在考校他的應試之能,這是何等胸襟,何等學問!
他對著江然,深深一揖,拜了下去。
“先生之才,勝我十倍!林軒,受教了!”
這一刻,他看江然的眼神,再無半分倨傲,只剩下高山仰止的敬佩。
江然坦然受了他這一拜。
他轉頭看向柳若雪,臉上掛著那副熟悉的,吊兒郎當的笑。
“這是第一塊磚,我砌好了。”
“你做得很好。往后,你那位情郎的前程,會比你想象的更遠大。”
他頓了頓,語氣輕描淡寫。
“這第二塊磚,需要你來砌。”
“在你情郎有一官半職之前,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會幫你瞞住柳家,也會讓你們一路順途。”
“往后我說話,你得聽。”
柳若雪在一旁,看得心神巨震。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心上人的傲骨有多硬,那是不為五斗米折腰的讀書人的清高。
可此刻,這副硬骨頭竟被江然三言兩語點撥得失魂落魄,更是心甘情愿地行此先生大禮!她原以為江然只是工于心計、權勢滔天,卻不想,他竟還有這等經天緯地、一言可為師的學問!
一時間,她對江然的觀感,從畏懼、交易,化作了深深的敬畏。
柳若雪垂下眼簾,屈膝,盈盈一拜。
“若雪,遵命。”
她的聲音里,再無半分勉強,只有徹底的歸心。
當晚,江王府家宴。
江萬里今日心情不錯,多喝了兩杯。
江楓依舊是那副冷著臉的樣子,默默吃飯。
江語溪坐在江然旁邊,小臉繃著,腮幫子鼓著,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里,燒著兩簇小火苗。
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著江然,也不說話。
那眼神,三分委屈,七分控訴,仿佛在看一個偷了她過冬糧食的賊。
江然被她看得心里發毛。
他當然知道是為什么。
不就是拿了她一個破匣子和一支破簪子么。
用了用,又不是不還。
至于擺出這么一副要和他同歸于盡的架勢?
他在心里默默吐槽。
就在江然暗自腹誹時,身旁那兩簇小火苗卻毫無征兆地熄滅了。
江語溪繃著的小臉忽然一松,腮幫子也不鼓了,轉而揚起一個甜美無害的笑容,巧笑倩兮,似乎方才那個氣鼓鼓的人只是江然的錯覺。
她甚至主動拿起公筷,給江然夾了一筷子菜。
“大哥,嘗嘗這個,新做的芙蓉魚肚,最是養身子。”
江然看著她這判若兩人的乖巧模樣,心中暗笑。
這記仇的小妖怪,果然不會善罷甘休,這是換了路數來試探他了。
他面上卻不露分毫,反而笑得愈發溫和,一副十足的好哥哥模樣,順勢從袖中取出一個早就備好的精致錦盒,推到江語溪面前。
“前些日子,城里最好的玉匠都聚在王府,嚷嚷著要給咱們府里的三小姐備一份生辰賀禮。我思來想去,這三小姐不就是我最親愛的三妹么?便讓他們做了。”
江語溪打開錦盒。
里面是一支通體溫潤的羊脂玉手鐲,玉色純凈無瑕。
鐲身雕著兩只首尾相逐的小兔子,形態圓潤,憨態可掬,一雙眼睛用極細的紅寶點了睛,襯得那玉兔活靈活現,既嬌貴又不失天真。
她眼波流轉,笑得天真爛漫。
“多謝大哥。”
她將手鐲戴在皓腕上,歪著頭,故作不解地問。
“可我沒聽說,我最近要過生辰呀?”
江然打了個哈哈。
“許是那些匠人師傅聽錯了,做哥哥的,送妹妹禮物,聊表心意嘛,無須在意太多。”
“怎么,不喜歡?”
“不喜歡我拿去喂院里的池魚,聽說它們最近愛啃些亮晶晶的東西。”
江語溪臉上的甜美笑容,僵了一瞬。
這話,無賴至極,也囂張至極。
卻偏偏,堵死了她所有想好的試探和追問。
是啊,人家就是個有錢沒處花的紈绔世子爺,高興了買個玩意兒,哪來那么多為什么。
她再問,倒顯得小家子氣了。
不過事實當真如此嗎?
她可不信。
這位大哥身上的謎團,是越來越多了。
宴席將散。
一名護衛匆匆走入廳中,單膝跪地。
“啟稟王爺。”
“飛云宗傳來消息,七日后,宗門圣子將親至清河城,與王府商議明年靈石礦脈的份例一事。”
江然端著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臉上的笑意,也僵了一瞬。
飛云宗圣子?
來清河城?
這劇情不對啊。
游戲里,不是應該再過一個月,蕭水那個天命之子強勢崛起,直接帶人打上飛云宗山門,江王府接到求援信,才被動卷入紛爭嗎?
怎么提前遇到了?
還變成了上門談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