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冰封的殘響
- 冷情亦無情
- 亓白念
- 2604字
- 2025-08-20 13:07:40
閻澤恩丟來一顆褪色的警校紐扣:
“打掃閣樓發現的,垃圾。”
紐扣滾過她無法動彈的指尖。
深夜,她聽見紐扣在黑暗中振動,
發出集合哨的蜂鳴。
西郊別墅的“陽光房”已淪為時間的泥潭。熔金般的陽光不再傾瀉,取而代之的是連綿陰雨帶來的、滲入骨髓的潮氣。灰蒙蒙的天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無力地涂抹在一切物體表面,將房間染成一種病態的鉛灰色。空氣滯重,懸浮著消毒水無法掩蓋的霉味和一種肉體緩慢衰敗的微腥。
閻澤璃躺在冰冷的床上(陽光消失后,床單恢復了它原本的冰冷),像一具被遺忘在深海沉船中的蠟像。固定脖頸的軟墊邊緣已被汗水、淚水和無法自控的細微口水浸出深色的污漬。脊椎接口處的舊傷在濕冷空氣的侵蝕下,發出持續而鈍重的酸痛,如同銹蝕的齒輪在強行轉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細微的、濕啰音般的雜音,吸入的是冰冷,呼出的是絕望。
她的“世界”只剩下這片鉛灰。眼珠在隱形鏡片后許久都未曾轉動,空洞地對著天花板上某一處模糊的水漬斑痕。監測警報器的紅燈也倦怠了,只在她的呼吸偶爾過于微弱時,才懶洋洋地閃爍一下,嗡鳴聲有氣無力。
死寂被一陣急促而略顯煩躁的腳步聲打破。橡木門被猛地推開,撞在墻上發出一聲悶響。閻澤恩走了進來,西裝革履,發絲卻微亂,眉宇間帶著一絲剛從某個沉悶會議或棘手交易中脫身的疲憊與不耐。他手里捏著一個看起來像是剛從舊物堆里翻出來的小型硬紙盒,盒蓋上落滿了灰。
他甚至沒看床上的人一眼,徑直走到房間中央,仿佛這里只是一個臨時的垃圾中轉站。他停下腳步,視線在房間里掃了一圈,最終落在閻澤璃身上,眉頭立刻厭惡地擰緊,像是看到了一灘無法清理的污漬。
“嘖,這鬼地方真是……”他低聲咒罵了一句,語氣里的煩躁毫不掩飾。他晃了晃手里的紙盒,里面傳出零碎物件碰撞的輕微聲響。“閣樓清理出來的垃圾,好像還有你的破爛。”他說著,粗暴地掀開盒蓋,看也不看,手指在里面胡亂一掏。
一枚小小的、褪色得幾乎看不清原本顏色的塑料紐扣被他捏了出來。紐扣是深藍色的,邊緣已經磨損發白,中心有一個模糊的、曾經是金屬色的簡易徽記輪廓——那是他們警校作訓服上最普通不過的一顆備用紐扣。
“喏,這玩意兒,”閻澤恩的語氣輕蔑得像在彈掉衣領上的灰塵,他屈指一彈!
那枚小小的、輕飄飄的紐扣,劃過一道無力的弧線,落在閻澤璃胸口粗糙的病號服上,微微彈動了一下,然后順著織物微不可察的傾斜,緩緩地、緩緩地向下滾落。
它滾過她嶙峋鎖骨的凹陷處,帶來一絲冰冷細微的觸感。
滾過她僵硬無力、被病號服袖子遮蓋著的手臂。
最后,悄無聲息地,掉落在床邊冰冷光滑的地板上,發出一聲幾乎聽不見的輕響,滾了幾圈,停在了一小片灰塵里。
閻澤恩看也沒看那枚紐扣的最終歸宿,仿佛只是隨手丟棄了一件真正的垃圾。他合上紙盒,像是完成了任務,轉身就走。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干脆利落,沒有絲毫停留。橡木門在他身后重重關上,震落門框上一點積年的灰塵。
房間里重新陷入鉛灰色的死寂。
那枚紐扣靜靜地躺在地板的陰影里,像一個被遺棄的、微不足道的標點符號。
閻澤璃的視線,在那扇門關上后許久,才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銹的機械般,一點點向下移動。空洞的目光艱難地聚焦,最終落在那枚小小的、褪色的深藍色紐扣上。
鉛灰的光線里,它毫不起眼。
可是——
“這具骸骨里,還住著聽見哨聲就會列隊的魂!”
什么東西……被這枚微不足道的紐扣……狠狠撬動了!
不是畫面。是觸感!
粗糙耐磨的作訓服布料,摩擦著剛剛在泥地里摸爬滾打后、帶著擦傷和淤青的年輕皮膚,帶來火辣辣的刺痛。汗水浸透后背,布料濕漉漉地黏在身上,沉重而悶熱。奔跑時,風迎面拍打在臉上,灌滿口腔,帶著塵土和青草的味道。匍匐時,冰冷堅硬的地面硌著胸口和肘關節,每一次前進都伴隨著皮肉與砂石的摩擦。夜間緊急集合,黑暗中慌亂地套上冰冷潮濕的作訓服,粗糙的布料擦過睡得溫熱的皮膚,激起一陣雞皮疙瘩。那顆靠近領口的紐扣,總是不太聽話,手指因為急促和寒冷而笨拙,好幾次差點把它扯落……
每一種觸感都清晰得可怕!仿佛那粗糙的布料此刻正緊緊包裹著她這具枯槁的、被病號服覆蓋的軀體!每一個摩擦帶來的細微痛覺,都從早已死去的神經末梢瘋狂地尖叫著復活!
監測屏上,那近乎平直的波紋線開始劇烈地、無規律地顫抖,如同颶風中的蛛網。警報器發出低沉的、斷續的嗚咽,紅燈明明滅滅。
窗外,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沒了最后一絲天光。暴雨毫無預兆地傾盆而下,密集的雨點瘋狂抽打著玻璃窗,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仿佛要將整個世界淹沒。雷聲在云層深處滾動,如同巨獸的咆哮。
在這自然的、狂暴的喧囂背景下,另一種聲音,尖銳地、固執地、穿透一切地鉆入她的耳膜!
是那枚紐扣!
它就躺在地板的陰影里,卻發出持續不斷的、高頻率的振動蜂鳴!那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尖銳,逐漸扭曲、變形——最終化作了那把她靈魂深處最恐懼、也最熟悉的——
緊急集合哨音!
“嗶——!!嗶嗶——!!!”
尖銳!急促!不容置疑!穿透隆隆的雷聲和暴雨的咆哮,如同燒紅的鉆頭,狠狠鉆鑿著她被禁錮的意識和殘破的耳膜!
“嗬……!”她的喉嚨里再次溢出破碎的氣流聲!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痙攣!被固定在床上的頭顱拼命想要抬起!眼球在隱形鏡片后瘋狂轉動,試圖搜尋哨音的來源,尋找那個需要立刻跳下床、沖向操場列隊的指令源頭!
肌肉記憶在瘋狂地嘶吼!命令她踢開被子!彈身而起!摸黑穿上那身粗糙冰冷的作訓服!扣好每一顆紐扣(包括那顆備用的!)!沖向走廊!匯入那些同樣慌亂卻堅定的腳步聲中去!
可她動不了!
身體像被澆筑在了這張冰冷的床上!每一根神經都在尖叫著響應那幻覺中的哨音,每一塊肌肉纖維都在瘋狂地試圖收縮、發力,卻只能引發這具枯槁軀殼無助的、幅度微小的震顫!如同被釘在板上的蝴蝶,徒勞地撲打著早已殘破的翅膀!
冰涼的淚水再一次洶涌而出,不是因為悲傷,而是生理被極致痛苦和無法執行的指令撕裂后的本能反應,順著太陽穴滾落,迅速消失在鬢角花白的發絲里。喉嚨被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像樣的聲音,只有氣流艱難穿過痙攣聲帶時發出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嗬嗬聲。
那枚紐扣依舊靜靜地躺在地上。
那尖銳的集合哨音,只在她早已被摧毀的神經回路的廢墟中,瘋狂回蕩。
窗外的暴雨還在肆虐,雷聲轟鳴。
房間內,只有一具在無聲尖叫中劇烈顫抖的殘骸,和一臺間歇性發出低沉嗡鳴的冰冷機器。
鉛灰色的、被世界遺棄的晨光,最終會再次透過骯臟的玻璃窗,照亮地板上那枚微不足道、早已被所有人遺忘的褪色紐扣。
也照亮床上那具徹底耗盡最后一絲氣力、連顫抖都已停止、只剩下微弱呼吸的軀殼。